那些碗筷勺子噼里啪啦响了一通,我一望,屋外天色深沉,将近宵禁时分了。
酒肆老板给门外的灯笼点了火挂上去,店中除了我们这一桌外再无人了,老板便来催我们快些回去了。
澄亮的火光中,我探头见范闲蹙着眉闭着眼搁在桌子上,不禁咂舌:“不会吧?酒量竟然比南衣你还差啊!”
这句话惹得南衣不清不淡地瞪了我一眼,我悻悻地笑,心想自己今天竟然灌醉了两个大男人。
但说是这么说,这人我得送回去啊,毕竟酒是我请的,总不能扔在这不管。
于是,我用眼神示意南衣去扶他,可是这位大侠冷漠地别开了头,压根不想做苦力的活,很不好哄。
等到我软磨硬泡了一通后,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可当南衣的手刚碰到范闲的肩,对方明明醉了却像被刺到了一般猛地挥开了南衣的手,很是警惕。
对此,我呆愣地望了南衣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这人,不会喝醉了发酒疯吧?
我心里怕怕的,但还是上前去,试图唤醒他:“范闲?范闲……醒醒……”
起初我只是轻声唤他,但他醉得不轻,没什么反应,我便伸出手去摇他的手——意外的,没有同方才那般反抗,于是,我迟疑了一瞬后,又大胆地去拍他那张晕得绯红的脸:“范闲,醒醒,我们该回家了……”
可回应我的是少年人轻轻攥住了我指尖的掌心,他眉间满是倦怠与醉意,却眯着眼来瞅我,那坠了星火的眸子里像温软的秋水,此时蒙着淡淡的水雾,片刻后,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迷迷糊糊地笑起来,还拿我的手去贴他温热的脸,嘴上嘟囔道:“好……回家……朝阳你带我回家……”
我一愣,心下一软,道:“好,我带你回家。”
言毕,我抬头与南衣交换了个眼神。
片刻后,我艰难地扶起了范闲,搀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酒肆,道:“你、你可站稳了!我顶多扶你一下!”
“好……”他倚着我,温声地笑:“我努力站稳……不给你添麻烦……”
宵禁后的京都失去了白天的活力,搁在冷清的月光下沉睡,远远望去,像一座沉默的边疆要塞,安静得可怕。
月辉如水,驱散了白昼的余热,长街小巷皆是一片空荡,两旁的屋舍也不见火光,我扶着脚步不稳的范闲走在其中,彼此的脚步声踩在石地上,错落起伏,惊跑了巷子里的猫。
我让南衣走前些去找范府的什么护卫什么下人来接应范闲,这样我就省得费力气寻到他家门口去了。
所以此时长街上只有我们两个,月色幽幽,我听见发春的猫在夜色下叫得凄厉,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再加上走得累了,我便嘟囔道:“要不是怕你不回家又损了名节,我才不送你回家呢!”
可范闲却道:“谢谢……”
见他一路醉醺醺地走到这来,终于与我搭了一句清醒话,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含着几分试探去问他:“你今天不开心?”
范闲给我的印象总是明媚欢快的,但今天显然有些不一样,他今天喝了好多酒,都不清醒了,浑然失了平日里洒脱轻快的劲。
听我这么问,他却笑了起来,低头来朝我道:“看见你我就开心了。”
我没当真,只道:“真会说漂亮话……”
这话让他挑了挑眉,想睁大迷蒙的眼睛来看我,但大抵是太累了,他很快就放弃了,只是附在我耳边来说:“你说陛下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我都闹到这份上了,他还说婚事不变……”
我一愣,觉得他前言不搭后语开始胡言乱语了,就听他语气低落道:“你是不是很介意啊?我知道你一定不想和现在的我多接触,可要是我这婚还没退呢你就跑了……”
说着说着,他脚下又是一个趔趄,我怕他真摔地上了,不禁道:“我不跑不跑,跑什么跑,你好好走路回家!”
闻言,他安静了一会,低低笑了起来,但突然就站住不动了。
我用力去拉他,没拉动,不禁困惑地看着他。
他却笔直地站在原地,微晃着脑袋,挑眉朝我笑:“我们来跳舞吧,朝阳。”
我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女子能歌善舞叫有才,但大男人跳什么舞?
可是此刻的范闲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眼神还不是很清明,却含着潋滟的水光,里边全然是期待。
他朝我笑,抬起手来想让我牵他,大有不依就不走的固执意味。
我不禁道:“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可我哄了他一会还是拗不过他,只得去牵他的手:“来来来,跳。”
伴随着这句话,他突然贴近我,其微扬的嘴角转瞬变成了满足的微笑,我被吓得退了一步,但是他的手臂却顷刻间就环住我的腰,而另一只手则是牵住我的掌心。
这般陌生的行为叫我愣了去。
见我呆愣,他将我的另一只手抬起放到他的肩上,低头来朝我无辜地抿着唇笑,隐约有安抚的意思。
我对上他粼粼的目光,一时间只觉脑袋有些眩晕,不知所措地问他:“这、这是什么舞啊?”
他没有答,但脚下突然就动起来,我惊慌失措,险些就是一个踉跄,赶忙道:“我不会跳……”
可他却温柔地笑:“我教你……很简单的,来,跟着我的节奏,向前,一,二,向后,一,二……旋转……”
少年人念着奇怪的拍子,我磕磕绊绊地跟着他的脚步进进退退,时不时就踩到了他的脚,他也不喊疼,笑着牵我的手旋上几圈,霎时,那缀了流苏的裙裾就如花一般旋转开来。
范闲力气大,他环着我的腰带我跳,跳着跳着我都感觉有些脚沾不地了,好像要飘起来了一样。
这是一种莫名欢跃的感觉,特别是当我终于掌握了这舞的拍子后,我高兴得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听得我笑,范闲的目光也变得清亮些了。
他身上温热,面上依旧有淡淡的红,清风加皎月,冷清的月色柔和了少年人不算冷硬的棱角。
我们两人的距离中是淡淡的酒香,我本来是低头看脚下的,但他突然柔声唤我的名字:“朝阳……”
我下意识抬起头去,就见他看着我,我们的鼻尖有一瞬触到了一起:“今天在马场,我很不开心,但是又很开心……”
我蹙了蹙眉,心想这可真矛盾。
但我没有追问其中具体的缘由,只道:“那现在呢?”
他说:“很开心。”
我便笑了:“这就够了……”
语毕,我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我们已不像方才那般跳了,范闲环着我的腰,与我在长街月光下慢慢地踱着步。
期间,他突然笑着说:“我想与你说个秘密……”
但我这人向来没有听人秘密的爱好,当下一机灵,轻声提醒他:“你喝醉了,范闲……”
可微眯着眼的人轻轻哼了哼不知名的曲调,拿捏着任性孩子的口吻与我说:“我知道我醉了……可是我就想和你说,也只想和你说。”
那我就拿他没办法了。
许是看出我的无奈,他竟被逗笑了似的,开心地笑了出来。
属于少年的气息与醉人的酒香掺杂在一起,侵袭着我的感官,我感到了些许恍惚。
而范闲凝视着我,那双眼睛就像上好的玉,安静,澄澈,沉甸甸的,有一种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默与寂寥。
他说:“我其实,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眼睫一颤,心间有一根弦被他的言语拨动,便笑着问他:“有北漠那么远吗?”
北漠是我至今知道的、离京都最远的地方,它比北齐都来得远,据说那里是此间的尽头,我小时听宫中退伍回乡的士兵说的,他们说那里骑上多久的马都到不了。
可范闲却答:“比北漠还远。”
“那么远啊……”
我不禁轻声道:“那有人和你一起来吗?”
他摇了摇头。
我一愣,神思一晃,须臾间伸出手踮起脚尖去,其指尖穿过了少年人的肩和柔软的发间,在月光中轻轻抱住了他:“那你会不会很孤单呢?”
“……”这次范闲没有出声。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回应我的不仅是沉默,还有少年蓦然收紧的拥抱。
我却倏忽间笑了起来,搁在他怀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哄他:“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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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贰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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