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反驳,只是也弯起了眼睛,撑着脸颊朝我慵懒而狡黠地笑:“你现在才知道啊,我可贪心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这一瞬,我觉得范闲的眼神非常锐利。
如蛛网的痕迹在他的眼底扩开,那分明还是柔软的眼角,瞳孔的底色也是温润的深褐,可是,我却从那两块玉般的眼珠子中看到了一种涌动的暗水和落花,我知道,那是被他亲手剖开给我看的真实。
如惊雷的感觉瞬间从背脊蹿起,直至大脑,发出翁鸣,我瞬间感觉到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好像要抓住什么了。
就像河蚌张开壳露出软肉,藏匿在云端的雨落下大地,我从中看到了无声挣扎磨合的沙砾、泛白的脉胳血肉在吐息。
我近乎呆愣,可是不等我反应,他却率先问我:“从刚才就想说了,朝阳,你是不是醉了?”
“……没有!”我下意识反驳。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觉得自己反倒更清醒了,我也不喝酒了,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垂着眼晃晃脑袋,便听海棠朵朵道:“这酒是烈了些。”
范闲对此笑了笑,不信邪,自己开始喝酒。
结果,傍晚之际,这家伙也醉了,还醉得满脸通红。
一桌子的菜倒是都解决得差不多了,醉了的范闲拿两支筷子敲碗,在那傻笑。
他说:“我突然想起了一首词,很符合我现在的情况。”
“说来听听。”海棠朵朵还在给他倒酒呢,她面上也有了些酣醉之意,但比范闲浅得多。
范闲笑了一下,拿筷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节奏:“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他醉熏熏地念着,语调极慢,富有一种颓然无奈的韵味。
念着念着,他还站起身来:“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的,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至苍穹!”
结尾的时候,他掷地有声,手中的筷子像举刀似的,直指傍晚的天空。
可是,伴随着词终,整个人却好像被什么挖尽,变得万分空洞,他艳红的衣袂在晚风中轻飘飘的,随即,又重重地垂下了手。
少年人的脸上,有一种不属于这尘世的无力和寂寥。
我觉得这词听着熟悉,海棠朵朵也觉得,范闲便歪歪倒倒地坐下来:“《红楼》里边巧姐的判词。”
海棠朵朵抬眼看了他一下:“济困扶穷,却是向善的句子。”
“难啊。”范闲蹙起眉重重地叹了一声,慢吞吞地喝了一口酒。
“老师说,越难的事才越要有人去做。”海棠朵朵道。
闻言,范闲眯着眼笑出了声。
我从中听出了淡淡的讥诮,他挑眉看向海棠朵朵,好似想从她眼中看出什么:“姑娘这是劝我?”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唯重义耳。”这么说的人给自己倒了碗酒,她抬起碗,想要与范闲碰上一碰:“范大人虽与我身处两国,但天下子民却是同样生灵,望大人回国后,能尽力阻止战事再起,避免生灵涂炭。”
可是,范闲没有与她碰,相反,他又笑了,道:“姑娘之前还要杀肖恩呢,这肖恩他就不是生灵了?”
肖恩我还是知道的,世人皆说他是北齐的大魔头,当年鉴查院的院长陈萍萍千里奔袭废了双腿就是为了擒他。
可言冰云在异国他乡遇险,圣上不得以才同意用肖恩和暗探司理理换他,倒没想到北齐的人也有要杀肖恩的。
而海棠朵朵给出的理由是这样的:“杀一人,可救万人,有何不可?”
范闲却道:“这种事当不得算题,若有一日,百人要死,杀四十九,活五十一,姑娘杀还是不杀?”
海棠朵朵无话可说。
范闲便笑,他笑得像个打了胜仗的人,给自己倒了碗酒,扯开一个自嘲般的弧度:“所以说啊,你我都是无情之人——”
言毕,酒壶被他重重放下。
木桌一震,我吓了一跳,眼神清明了些许。
范闲整个人安静了下来,没有笑容,两颗眼珠子黑得不见光,直直盯着某处。
傍晚的风拂开了他有些乱的黑发,空气中都溢满夕阳的尘埃,在这之中,范闲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我又吓了一跳,因为他抓我的力气很大,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重,我有一瞬间怀疑他想折断我的手。
可他开口的声音却非常柔软:“听我说,朝阳……”
他大抵是真的喝醉了,我忍下疼痛,听他说:“你说我很好,我其实一点都不好。”
他半个身子歪在桌上,我感觉到他的掌心很烫,上边有些温润的酒液:“我一点都不厉害,我来到北齐后,每天都很累,言冰云那块木头,你知道的,我也经常和他吵架,还有沈重,他可不好糊弄,我好不容易干完这件事了,那件事又冒出来……好多人好多人都想杀我……长公主,郭保坤,燕小乙,上杉虎,沈重……我还得在他们之间周旋,他们以为我是神吗?!”
他说完这句话后发出一种似小兽的呜咽,隐约可窥见一丝挣扎与崩溃:“我不是神……也不是诗仙……还有,一直以来觉得对我好的人也在利用我,我从始至终都是一颗棋子……”
他瞳孔颤动,脸上有了徨仿之色:“真可怕,我生平第一次,那么害怕一个人……”
听罢,我也没有问他那个人是谁,只是寂寂地帮他扫开了他肩上落下的枯叶。
对此,他微怔,随即绽开一个笑,少年人握着我的手,俯身拿泛红的脸颊贴我的手背,漆黑的眼里有了细碎的光亮。
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些红,但笑容却宛若雪融时明媚。
我感觉心里微微抽了一下,道:“这么累的话,你其实可以不用来的……真的,范闲……”
“我得来。”他眯着眼,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一般嘟囔:“我得来找你,还有,陛下说了,等我出使北齐后就给我退婚,换门亲事……”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心中感动又酸涩。
但酸涩或许占更多,我不禁也红了眼眶,觉得曾经折磨我的那种无力感又袭来了:“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我你才来北齐的吗?
我想问他。
很早之前就想问他了。
甚至不久前我也是想知道这个答案的。
——你很累吗?
而我现在,也终于落下泪来,问出了口:“是因为我,你才这么累吗?”
——你现在的疲倦、无力、阴郁皆是因我而起吗?
……和当年与李承泽的那桩婚约一样,我又再一次成为了帮凶吗?
我在傍晚的秋叶中簌簌地落下泪来,一颗一颗的,砸在衣裙上。
世界在这个时候变得万分安静。
早在下午的时候,范闲必是知道我那般问的含义的,可是那会,他避重就轻没有回答我,我也就不追问了。
或许潜意识里,我害怕那个答案。
我什么事都做不好,我不讨人喜欢,尽给人添麻烦,我的存在只是他人的负担和枷锁,我一直以来,都害怕这样的答案。
我害怕爹爹爷爷这样说,害怕南衣和李承泽这样说,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也害怕从范闲口中说出这样的答案。
可是,这会范闲却抬起头来,伸手为我擦拭了所有的眼泪。
他说:“我不是怪你的意思,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
言毕,他轻轻抱住了我,就此,少年人的神情染上了沉耽的安心感:“我其实特别特别地孤单,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特别想说的话,我时常会想,我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这个世界是否又是真实存在的……每天思考着这样的问题……直到我遇上了一个人……”
我靠着他心跳加快的胸膛,他抱着我,像哄小孩子一样,贴着我的头,慢慢拍着我的背,垂着眼睫,满足地笑:“看着她的时候,你会很明显感觉到心在跳,和她说话的时候,你会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呼吸,看着她笑,看着她皱眉,看着她生气或害羞,你会觉得这个世界都那么生动,栩栩如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真的还活着,世界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
我抽抽咽咽地哭,觉得心中酸涨得厉害,只得拿指尖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我听到他说:“遇上你后,我第一次有了想做的事,有了想说话的人……你看,你多么厉害!你单单在这里,你仅仅存在于这里,就让我有力气继续走下去,我想保护你,为此,我要成为庆国第一权臣,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你……”
伴随着这话,他轻轻闭上眼,像只甘愿摔死的鸟儿,轻轻发出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喟叹:
“喜欢你,有活着的感觉。”
这么说的人依旧紧紧攥着我的手,好似怕我逃跑似的,他因醉酒而变得虚渺的眼睛低下来,拼命聚焦盯着我。
我一时间觉得心跳如鼓,神魂颠倒。
最后,我听他无悲无喜地吐出几个近乎执拗的字来:
“所以,别怕我……”
“别远离我。”
下章转范闲视角了!!!开始讲朝阳遇险后小范大人的心情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闲其实很怕朝阳因为他被卷入权势以及他想开始当第一权臣而远离他,也很怕她发现自己的隐藏属性而怕他。
朝阳呢,就怕是自己的错,范闲也怕她会这么想后远离他。
其实范闲北齐真的挺难的,本来他和小皇帝上杉虎里应外合布置好要杀沈重,言冰云又让他留下沈重的时候他朝言冰云吼说:“你当我是神吗!”,我当时才发觉范闲真的很累很难,在那之前,我觉得他是主角,他在那之前一直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直到他那么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其实真的很辛苦,后面又有发现真相受打击害怕陈萍萍的一幕,他真的太难了!!太心疼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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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叁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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