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但女子在哭,哭声不大,却尖细又压抑。
那女子倚着郎君哭诉道:“今日大概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鸨母已经将我卖给了抱月楼,今日傍晚我就要去那里了……”
听她这么一哭,那郎君心紧得很,眉头都蹙一起了,道:“我等会就回家拿银票来为你赎身!”
清倌儿摇了摇头,顿时哭得更凄凉了:“不行的,来不及了,已经逃不了了,抱月楼已经收拢了京都各家花魁,都是最赚钱的头牌,能在京都开青楼的,哪家没有靠山?可他们却不敢对抱月楼说一个‘不’字,可见这抱月楼背后之人更是一手遮天……听闻好多艺伎甚至是被刀刃横着脖子签下卖身契的……这不仅是逼良为娼,听说这郊外生得清丽的寡妇他们都敢连带几岁的男娃娃一起带走……你说这抱月楼进去了,哪还有赎身离开的可能?”
闻言,我一骇,同王启年对视了一眼,我甚至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惊诧。
这京都在我们离开数月竟开了这样一家青楼?
而且郊外,寡妇,几岁的男娃娃……
我瞬间联想到滕夫人他们母子。
不会这么巧吧?
这一定得想办法弄清楚。
若真是,那这什么抱月楼不会是李承泽开的吧?
也不对呀,他一个皇子开青楼,哪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我惊疑不定,但很快,清倌儿接下来的话又加重了几分嫌疑:“别说赎了,这如今抱月楼的管事,听说是袁梦,她脾气也没多好……过去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袁梦,我知道,在司理理之前,她是流晶河畔最负盛名的花魁,李弘成当时最是迷恋她。
院墙之外,清倌儿不断地哭,哭得久了,就只剩下抽抽噎噎的啜泣,我听得心紧,没一会儿,姑娘家无望地擦干眼泪,红着眼睛同幽会的情郎分别,望着对方无可奈何地走远,自己又独自哭了许久。
待她终于走后,王启年便说要去打探消息,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是滕家母子。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几张饼囊,凝重地同我说这滕家母子十有**就是进抱月楼了。
我瞬间头疼生气极了,这带哪里去偏偏给带青楼去了。
“这抱月楼听来,不是普通的青楼啊。”
王启年说:“她们都说要进这抱月楼,有钱不够,还得要资格。”
“什么资格?”我一边啃饼囊一边问,不久前游水费了太多力气,这会实在饿得厉害,若非王启年在,今晚可能得硬挨过去了。
“这资格,她们说是才学。”王启年说。
“才学?”我险些被噎着:“怎么个才学法?”
“这还不清楚,得亲自去那附近转悠一下才知道。”王启年说:“她们说只有才学得到认可的人才有资格进抱月楼,而且,进去后没钱也是见不到姑娘的。”
“那你说这逼良为娼是什么罪呀?”我问。
“依照大庆律法也是重罪啊……”王启年说。
我安静了一会,将手里剩下的饼囊两三下咽下,拍了拍手里的碎屑,说:“行,那王大人你先去吧,我这边你就不用管我了。”
“真的?”他不确定地问。
我点了点头,望了一下这午后的天色,又看了看院落,见头发和身上的衣服也都干得差不多了,便说:“这里什么都有,你看,这还有梯子,我想出去就可以出去了,你带的饼也够吃几天了,你先去帮范闲吧。”
王启年迟疑了几秒,见我神色平静坚定,便朝我作上了一楫:“那顾姑娘你自己小心些。”
他走后没多久,外头的日光便落下了,
奇怪的是,这个时节夜间还下了一场大雨,从院子望出去,流晶河畔却是灯火通明,那黑夜里亮起朦胧的灯火,在雨幕夜色里连成一片,这场大雨也浇不灭那片灯影幢幢,却是灯火通明,由千百扇窗透出的灯影烛光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摇曳,隐约传来飘渺的舞乐。
倒是这座本来应该挤满了人的醉仙居却是今非昔比,人去楼空,说不清的凄冷寂静。
我听到雨滴打在鳞次栉比的瓦檐上,平静的湖面掀起不停歇的涟漪,河畔的杨柳在夜风中飘飘扬扬,吹得挂在门上屋檐下的灯笼系着绳起舞,好不滑稽。
我无聊,便自己摸黑抱着膝坐在屋檐下躲雨,一边数地上的枯叶玩。
数着数着,突然就见院边的墙角边上隐约立着个人影,我顿时吓坏了,心头一时涌起许多听过的青楼鬼故事,心想这是人是鬼啊,结果不等我再害怕一会,就见对方走来,我马上想躲起来,却听到属于范闲的声音在说:“你都怕成这样了,还敢躲来这里?”
这一听,我立马就不怕了,我钻出来,挺直腰板,叉着腰说:“谁、谁说我怕了?!我这不是以为是鉴查院的人吗?!你怎么来了?你这样显得我们分开很没意义诶!”
“还是有些担心你。”从雨幕中走到屋檐下的少年人这么说,声音也由远及近,从模糊转为清晰。
他戴着一顶遮雨的雨笠,但是雨大,哪里挡得了太多,就算没有灯火看不清他的脸,我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都是萧瑟的水汽。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嘴上这样说,忍不住抬手帮他将雨笠的结从下巴处解开,然后拿下,随手放在一旁。
少年人轻声同我说:“我本来猜你会去靖王府找靖王世子。”
“我去找他作甚?”我诧异地问。
他说:“靖王世子与你交好,你当初出事,他是真着急,还打算同我们一起去找你。”
我毫不犹豫地说:“他还和李承泽关系好呢,谁知道这事他知不知情,又参与多少。”
“你不信任李弘成?”他问。
我摇了摇头,他一时也分不清我是肯定还是否定。
我却问他:“你觉得我应该信任他吗?”
“倒也没那么绝对。”他的声音在黯淡的雨夜中轻得不带重量:“我只是觉得,人与人相处,大多讲究的是一种感觉,或许你可以尝试看看他是不是那样的人,我只是不希望你失去一个可能是真心待你的人。”
我没有回话,他也不恼,这个话题便略过了,但我很快就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晚情绪不高,我眯了眯眼,试图在没有灯火也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色中看清他的表情,反过来问他:“你有些不开心?”
他一愣,掩饰性地笑了一下,我隐约能瞅见他的眼睛微微弯起:“有吗?很显然吗?”
“有一点吧。”我不确认地说:“圣上为难你了?要治你欺君之罪?”
“那倒没有,他若要治,我怎还会出现在这里?”他说。
我松了口气,又听他说:“我反倒还见了一面陈萍萍,他让我办完事后带你出城,到时一起回来,他也同你父亲交了底,不过时间得抓紧,估计明日我们就得回使团了。”
说完后,他从衣襟中摸出一张纸条来,我这才注意到他已经换了那身灰白素朴的衣裳,改换一身便为行动的长衫劲装:“对了,这是顾兄的消息,他没有遇险,鉴查院的消息,据闻大皇子过些天要回京都,如今在那一带整兵,他撞上大皇子的军队了。”
大皇子?诶呀,那位常年在外领兵打仗的皇家大哥哥。
我一听,顿时放心了许多。
要说这宫里圣上的几个儿子,应当就属大皇子性格最好,他年少就在外领兵打仗,我小时见他不多,但唯有的几次对他官感都很好,他性子随和,豪迈,对我好,就像真的大哥哥一样,饶是太子和李承泽都得真心实意叫上一句“大哥”,他也认识南衣,定是不会为难他的。
这真真是个好消息!
我开心得晃开一个明晃晃的笑,拿着那张纸条仰头左看看右看看,本来还遗憾看不清上边的字,但渐渐的,就有一点火光漫过来,我一看,才发现是范闲举着火折子在一旁为我照明,我一愣,见他神色被火光染得温和,正直直盯着我看。
不知道为何,脸上倏然也染上了一点热度,隔了一会儿,我才将纸条收起来,又想到了滕家母子的情况,不禁说:“你听说滕家母子在抱月楼了吗?”
“听说了。”范闲见此便随地坐下来,用火折子点燃了堆积起来的枯叶干草,我有些担心被人发现,他看上去却不是很在意:“听说抱月楼的东家明日会去那,正好去会会他。”
“这应该高兴些啊。”我坐下来,借着火光去看他:“至少已经知道滕夫人他们在哪了。”
他抬眼笑了一下,嘴角漂亮的弧度染着火光,嵌着小小的影子,看上去好像有酒窝在往下陷:“你说的对,至少知道他们在哪了。”
“你是不是在生气他们被带去抱月楼了呀?”我捧着被火光晕得有些暖的脸颊,细致地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
他一顿,低头时起伏的眉梢似乎跳动了一下,嘴角的笑意也微微掩去了些许,安静了一会,他又若无其事地往火里加了一点在脚边搜刮的枯叶:“王夫人和霸霸不见了。”
我愣忡住了,还不等我给出情绪和反应,他便用又轻又平静的声音说:“今晚和王启年回去后,屋里就空无一人,应该是被谁带走了。”
“知道谁带走的吗?”我急切地问。
“还不确定,最坏的结果就是二皇子。”从声音和语调来听,他似乎很冷静,但我却觉得他的面容上好像覆盖着一层火光都驱散不开的冷意,更奇怪的是,他始终没有抬头,眼睛都不看我,我只能瞅见他眉梢处结着一层霜。
他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那么着急害怕的样子,他那人,跟了我做事这么久了,什么大事险境没遇过,平日里狡黠惯了,贪财,说谎忽悠人都不带眨眼的,但我觉得他老有种从容的闲适感在,活得舒心啊,但是王夫人和霸霸不见后,那种感觉就没有了,他看上去感觉天都垮了,说她们比他的命还重要,冷静不下来,差点要直接冲抱月楼里去了。”
闻言,我的声音都不禁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怕惊扰他的心绪:“那你现在还有心情来找我?”
“她们不见后,忍不住过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平安无事。”他说:“我本来还劝他冷静一点,但仔细想想,你当时遇袭后我好像比他还冲动的样子,我当时都想抗旨不出使北齐了,就想去找你,他现在大概也一样,但老王又比我冷静,我们已经商量好对策了,他真的比我成熟很多。”
我探过去,见他始终不抬头,便自己低头,从下往上安抚地瞅他:“那你现在不开心,我能怎么帮你呢?”
他一愣,目光触及到我的眼睛时终于闪了一下,漆黑如墨的两颗眼珠子褪去了秋夜的寒芒,安静地看了我一会,笑着说:“这样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就好,我就开心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解闷方法?”我困惑地问:“那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呢?难不成每次都这样来见我呀?”
此言一出,他竟是被我逗笑了:“你还别说,突然觉得还是在北齐好啊,虽然累,但是一回跓地就能见到你,要是之后回京都,我们又不能天天见了。”
“等你能真的回来再说吧。”我嘟囔道。
“真的,我一见到你笑,就觉得好了。”眼帘中,少年人抬起的脸被摇曳的烛火映得澄亮,瘦削的下鄂线称得上棱角分明,但是,他那双隔着凛冬寒雾的眼睛好像终于漫开了被烧却的光亮,变得柔软起来。
他说:“只是有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忍不住想,如果我一直往前走的这条路会给身边的人带来危险,那有坚持走下去的必要吗?你说,如果老王的妻女有事,他会不会恨我?我不久前看他那样,确实是有点怕,这我只和你说,你可不能告诉老王。”
我点了点头。
他便像安心下来似的,任由自己陷入脆弱的回忆深处,以一种近乎没有防备的姿态同我说:“之前滕梓荆死后,我带他的尸首回去,滕夫人说她不想再见到我,她心中难掩怨怼,我其实能理解她,自己的爱人、丈夫、孩子的父亲,一个家的支柱到底是因我而死……她大概是恨我的……”
伴随着这样的话,夜深的水露似乎开始重了,大雨隔绝了外边的一切声音,被风吹开的树影带着潮意,掠过他突然低笑起来的脸。
那笑不是嘲弄,也不是讥诮,反倒像个幼稚的小孩子一样,在这一刻,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那副瘦削又沉重的躯壳,在雨夜的火光中像雾一样,那样极近地靠近我,覆在我耳边,像同我说一个秘密一样,笑道:“偷偷和你说,我当时还哭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一个大男人这样,感觉有点懦弱……”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抓紧他,结果发现他的手很凉。
少年人的发丝都沾着水汽,细看眼睫上好像也萦绕着几丝若有若无的雾气,我说:“怎么会呢?你是遇到困难也会一直一直走下去的人,滕大哥因你而死,你披荆斩棘为他讨公道,王大人正是你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而遇到的人……若你不是这样遇到困难也一直一直走下去的人,你也不会遇上王大人……身为人,做什么事最大的顾忌就是怕牵连重要的人,这是人之常情,王大人既然能带你去见他的妻女,去他家躲避,便是信任你,你说他那么慌张,也同你商量对策,这或许不止是成熟,也是信任,他信任你是无论如何都能迎难而上的人。”
他一顿,似乎有些茫然:“我哪里是这样的人?”
我却继续说:“我比任何人都很清楚你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是个很喜欢逃避的人,但你和我不一样,你看,你问我不去找李弘成是不是因为不信任他,其实不是的,我信任他,但我却害怕他不会选择我,你说,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我害怕我和李承泽闹掰了,他不会选择我,他们是堂兄弟,是亲戚,都姓李,身上流着相同的、皇室的血,我害怕我和李弘成十年的情谊最终还是离我而去,所以我有些逃避去见他……”
说到这,我停顿了一下。
剖析自己,揭开自己的软弱,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又下意识想逃避。
但是看着少年人粼粼的目光,心中有个声音告诉我得说下去,对此,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说:“但是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有时候血缘这种东西,反倒没那么重要,世界上有血浓于水却骨肉相残的人,也有没有血缘却甘愿付出性命的人,我和南衣是,你和滕大哥也是,李弘成那人在我看来虽然缺点一大堆,但他也可以是……若是你,你定会勇敢地直面他,不怕会被他放弃,勇敢地争取自己重要的人,你就是这样纵使遇到困难也会一直勇敢走下去的人,我从你这里获得了这样的勇气,也许之后,我就会去见他……所以,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唯独信任你这一点,信任你是这样的人。”
闻言,他的眼眸似乎闪烁了两下,突然自己呵笑了一声。
这次的笑意有些嘲弄,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阴郁和乖戾,也不知道是在嘲笑我,还是嘲笑他自己。
但隔了好一会,他就垂下颤动的眼睫,像被火光烫到似的,以一种有些虔诚的表情,安静地垂下头颅,将额头贴上了我的手背:“你这样说,我反倒不想这么‘勇敢’地走下去了……我其实很懦弱……就想这样,在你这里……一会就好,让我懦弱一下,悄悄地懦弱一下……”
我则是垂着眼睫,浸着最后一点火光,安静地笑了笑,帮他将那些从肩头散落下来的、有些凌乱的卷发理好。
我说:“再久一点也是可以的。”
因为这个雨夜还很漫长。
看到王启年当时那样,我就在想小范会不会想到滕夫人呢?脑补了一下
小范这里说这么多,还因为这一天老金头死了
可以有评论吗?!么么哒!值得一提的是,大家千万不要太期待我的更新了,我真的很咕咕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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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伍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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