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波山下的“桃源”生活,如同精致却易碎的琉璃盏,在秦无炎精心维持下,度过了数月时光。茅屋前的药圃被沅芷打理得生机勃勃,秦无炎的伤势在岚青珠微弱的滋养和她悉心照料下,也勉强稳定下来。
他沉溺在这偷来的安宁与幸福中,几乎要忘记外界的血雨腥风。每日看着沅芷纯净的笑颜,听着她软语关切,他便觉得过往所有的挣扎与痛苦,似乎都有了归宿。他甚至开始奢望,或许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然而,命运的丝线早已缠绕成死结。
近来,沅芷时常感到疲惫、恶心。起初她以为是劳累所致,直到月事迟迟未来,身为医者的本能让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她悄悄为自己诊了脉。
指尖下那清晰滑利的脉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她瞬间怔住,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涩、喜悦与茫然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有身孕了。是她和“阿炎”的孩子。
这个发现让她对这个“家”更多了一份真实的眷恋。她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眼中流露出母性的柔和光辉,决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给阿炎一个惊喜。
这一日,沅芷照例背起药篓,去往稍远些的山林深处寻药,想找几味安胎的药材。秦无炎本欲同往,却被她以“你伤势未愈,好生休息”为由,温柔却坚定地留在了茅屋。
山谷幽深,林木葱郁。沅芷正低头仔细辨认一株草药,忽然,一个略带沙哑却难掩关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沅芷姑娘?”
沅芷吓了一跳,回身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云门服饰、眉目间带着几分沧桑与沉稳的男子站在不远处,正是鬼厉(张小凡)。
鬼厉看着她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容颜,以及……她下意识护住小腹的动作,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震惊,更有深切的担忧。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沅芷姑娘,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张小凡。渝都城,越萝村,陵西江……还有,秦无炎。”
“秦无炎”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她空白的心湖中炸开涟漪。“秦……无炎?”她喃喃重复,“他……他是谁?你认识阿炎?”
“他不是什么阿炎!”鬼厉声音沉重,“他是万毒门的毒公子,秦无炎!是一个心狠手辣、满手血腥、欺骗利用你至深的魔头!”
鬼厉不再犹豫,将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从渝都城的初遇与伪装,到前世今生的纠葛与背叛,从她为救渝都百姓魂祭而亡,到秦无炎之后掀起的无数风波与杀戮,再到他如何找到失忆的她,用谎言编织了这个囚笼……
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剖开被精心掩盖的过往。
沅芷起初是茫然,随即是震惊,难以置信,最终化为巨大的恐惧与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些被封印的记忆碎片疯狂涌现!地牢的背叛,魂飞魄散的决然……还有今生,他的温柔,他的誓言……原来,一切依旧是谎言!依旧是算计!
而此刻,她腹中竟然孕育了这个欺骗她、毁了她两次的男人的骨肉!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无比的荒谬与肮脏!
“不……不是真的……你骗我!”沅芷捂住耳朵,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泪水汹涌而出。护住小腹的手无力地垂下。
“我没有骗你。”鬼厉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不忍却必须让她清醒,“沅芷姑娘,你仔细想想……”
沅芷瘫软在地,真相与记忆的洪流将她淹没。巨大的背叛感、荒谬感,以及对于腹中这个不该存在的生命的复杂情绪,几乎将她的灵魂撕裂。
“啊——!!!”她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悲鸣,猛地站起身,如同逃离噩梦般,踉跄着向茅屋跑去。
鬼厉重重叹气,没有立刻跟上。
茅屋近在眼前。
秦无炎正在屋前,看到沅芷跌撞跑来,脸上毫无血色,泪痕斑驳,眼中充满了痛苦、憎恨与绝望,他心中猛地一沉。
“沅芷……”
“秦无炎!”沅芷声音嘶哑颤抖,“你告诉我……张小凡说的,是不是真的?前世……是你利用我,背叛我,害死了我?今生……你又在骗我?!”
秦无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沅芷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果然……是真的……”她一步步后退,眼神冰冷如刀,“秦无炎,你真是我命中的劫数……前世毁我一次不够,今生还要再来一次……连同这个孩子……都是错误!都是罪孽!”她下意识地再次抚向小腹,动作却充满了痛苦与排斥。
孩子?!
秦无炎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与极致恐慌的光芒!她有了他的孩子?!在他们关系最不堪、真相最残酷的时刻!
“沅芷!你听我说!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他急切地上前,想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无辜?”沅芷打断他,笑容惨淡,“他的存在,就是你欺骗的证明!是孽缘的延续!我绝不会让他出生在一个谎言和背叛构筑的囚笼里!绝不会让他有你这样的父亲!”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竟是从袖中抽出了那把锋利的短匕!
“沅芷!不要!为了孩子!求求你!”秦无炎瞳孔骤缩,疯了一般扑上前!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在秦无炎绝望的嘶吼声中,在鬼厉闻声赶来的惊骇目光下,沅芷(转世)毫不犹豫地,将那把短匕,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连同那个刚刚萌芽、尚未知晓世间冷暖的小生命,一同决绝地终结!
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素雅的衣裙,也染红了她曾寄托过温柔希冀的小腹。
她看着扑到眼前、面目扭曲、充满了无尽恐慌、痛苦与哀求的秦无炎,嘴角勾起一抹极致嘲讽、却又带着彻底解脱的弧度。
“这……一次……终于……干净……了……”
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几乎在她气息断绝的同一瞬间——
“不——!!!”
秦无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仿佛源自灵魂被生生碾碎的惨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同心蛊的剧痛瞬间爆发,如同千万把钢刀同时剜心刺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与他性命交缠的气息,以及那一道更加微弱、刚刚连接却骤然断裂的细小生机,一同……彻底湮灭!
她死了。
他们的孩子,也死了。
死在他的欺骗之下,死在他的眼前,死在他亲手种下的同心蛊中!
他踉跄着扑倒在地,挣扎着爬到沅芷身边,想要抱住她和她腹中那未曾谋面的孩子,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的力气都在迅速流逝。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生命随着同心蛊的反噬急速抽离。
他看着怀中女子苍白却宁静的容颜,看着她衣裙上刺目的血红,前世的背叛,今生的欺骗,短暂的欢愉,得知孩子存在的瞬间狂喜,以及此刻永恒的失去……所有极致的情绪如同风暴般撕扯着他最后的意识。
他张了张嘴,想呼唤她的名字,想忏悔,想哀求来世,却最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有两行血泪,混合着无尽的悔恨与绝望,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滴在沅芷冰冷的脸颊上,晕开两朵凄艳的花。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最终,伏在沅芷身上,再无生息。
同心同命,同死同休。
流波山下,茅屋依旧,药圃犹在,溪水长流。
只是那曾短暂驻留的温情与希望,连同两条纠缠至死的灵魂,一个未曾绽放的生命,皆在这一日,彻底归于死寂。
唯有那枚带着裂痕的岚青珠,从秦无炎无力松开的掌心滚落,沾着尘土与血迹,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黯淡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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