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四魂之玉许愿之后，我从未想过自己还会醒来。
如果那个女孩许下唯一正确的愿望，四魂之玉就会被净化，连带困在其中的灵魂一起也将不存于世，无论是纯洁的巫女，还是肮脏的妖魔。对所有人来说，那都是最好的结局。
对我而言，也是。
我相信她能做到。毕竟她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真正看透我心底迷茫的人。
连桔梗都不能，尽管她那么处心积虑要杀我。
说到桔梗，虽然她的目光时常注视着我，但她看到的永远都是鬼蜘蛛——那个为了肮脏的欲念，把灵魂出卖给妖魔的强盗。
所有的人，都把我当成了他。
可我不是他。
我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而那个叫戈薇的女孩，她看到的是“奈落”，就只是“奈落”。
现在我醒了。我恢复了意识，再次能够思考。
——难道那个女孩失败了？她最终还是败给了黑暗吗？
要怎么办才好？需要做好战斗的准备吗？
可是，我已经有点累了。
但很快地，我发现情况不对。视线一片模糊，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的皮肤接触到温暖的织物，产生了轻微的摩擦般的疼痛——这太奇怪了，我的□□早就消亡，又怎么会感觉到疼呢？
我受够疼痛了。
我得找人问问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可是刚一开口，却从自己嗓子里听到了类似婴儿的啼哭。
——啊，竟然是转世。
——妖怪居然也能转世。
我降生在一个普通的人类家庭。丈夫曾经是个乐师，弹奏三味线的技艺远近闻名，常常被附近的富户或者贵族请去表演。而妻子——是其中一家富户或者贵族出逃的小姐。
我不了解这对夫妻过去的故事，虽然他们肯定很有兴趣讲，但我完全没兴趣听。
更准确点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甚至对活下去也没有兴趣。
这第二次生命来得莫名其妙且全无意义。
如果我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兴许会过得比现在快乐得多。
但我什么都记得，过去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雕刻在我的脑子里，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我想了很久，依旧还是没有想明白，究竟我为何而来？又该往何处而去？
如果真有命运之神的存在，我一定要竭尽我所有的妖力诅咒他，报复他赐予我这玩笑般的生命。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思索之中，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以至于父亲抱着我来到居住在遥远城里的名医家门前，我才意识到自己除了最开始第一声啼哭，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我当然不能允许自己像白痴一样被一个陌生人翻来覆去地摆弄，于是在父亲即将敲响那扇门之前，我拽住他的衣角。
“……回去。”我说。
那一瞬间，父亲看我的表情非常古怪，就像看见一株枯死多年的植物忽然发芽开花了似的。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我的头，重新把我抱起放回到肩膀上，就转过了身。明明花了好几天才赶到这里，却因为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便什么都没做，又这么回去了。
在确定我的沉默并非出于某种病症，而仅仅是性情使然之后，他好像就不太担心了。
我转而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兴趣，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叫做“父亲”的东西。毫无疑问，他是爱我的——我是他唯一的孩子，是他脆弱而短暂生命的延续。尽管从医师那儿回来之后，我依旧几乎从不对他说话，但这并不妨碍他关注我的一举一动。他会像任何一位正常的父母对待孩子那样，在意我是否能吃饱，衣物是否足够温暖，以及是否又交到了新的朋友——
这当然并不能打动我什么。
我知道人类之间的羁绊有多么脆弱和不可靠。在我还是半妖的时候，那些构成我身体的妖怪，他们用记忆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了我这个道理。而在我随后的五十多年生命中，我亦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一遍又一遍地验证着。
欺骗、背叛、怨憎、杀戮……两情相悦的爱人最终反目，肝胆相照的好友彼此怨恨，血脉相连的亲人自相残杀。那些被诗人和歌者不断赞颂的情感与美德，在我看来不过如同纸糊的玩偶，就算平日里装饰得再精巧美丽，只要一场风雨下来，就会破碎倒塌，勾勒眉目的颜料会濡染成可怕扭曲的模样，变得惨不忍睹。
而父母之于子女——亦是一样。这世上许多男男女女，在自己尚还懵懂的时候，就滥用上天所赋予他们的能力，肆意地创造生命。很少有人清楚地认识到，孩子本该是独立于他们之外的存在，不该是任由操纵的人偶，展示虚荣的装饰，亦或是挽救飘摇未来的储蓄。所谓的“爱”，往往掺杂了太多的**与利益，一旦造物不如人意，满心的期待遭到破灭，那些“爱”就会像破碎容器里的水一样流得一干二净。
我好奇这个男人的“爱”能坚持多久，就目前看来，似乎比一般人要长。
我当然没有耐心等——啊哈，我总是很明白怎么让别人讨厌我。
小孩子的身体不能做太多，但偶尔找人打架，砸坏邻居家的东西，弄死个小动物之类的事情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倒不是说我对这些无聊的小把戏有兴趣，这只是测试的一部分，事情总要循序渐进地来。
于是父亲每次外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我去一家家地向周围邻人道歉，很多时候还得赔上一大笔钱。同样的经历一次两次还能忍，但三次四次、五次六次、甚至七次八次，而且程度也愈发恶劣……我以为他肯定要大发脾气，但这个温和的琴师啊，他只是像当初在名医门前时那样，拍了拍我的头，无可奈何地叹上一口气。
“为什么阿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听起来真的很疑惑。
“……”我没有回答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是实在太无聊了。
啊对了，这一世我还是叫做奈落，很巧吧？不知道父亲究竟怎么想的，居然会为我取这样一个满溢着不祥气息的名字。但他很少正儿八经称呼我的全名，而总是喜欢阿奈、阿奈地叫。虽然开始很不喜欢，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由于干坏事的次数实在太多，邻居们腻了，我也腻了。在看到我又在折腾新把戏时，他们完全不像以前那样暴跳如雷，甚至远远地笑着喊：“阿奈，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别让他太为难啊！”
我被那句“阿奈”惊了一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被掐得半死的兔子惊恐地窜了出去。算了吧，简直一点效果都没有，这可真是令人挫败啊。
日子消停了一阵，我本来都快放弃了，没想到出了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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