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哦？原来我喜欢男人？我怎么不知道？”
神乐一早上精心梳理的发型瞬间被淋成一团湿漉漉的杂草，她气得不行却又自觉理亏，只得一边恨恨地瞪着奈落，一边小心翼翼地蹭着墙边往外挪。奈落随着她的动作转动目光，不过并没有要上前揍人的意思，神乐一下子胆子肥了，快到门口时忽然大叫一声：“那你现在知道了！”就像是屋子里有鬼一样，飞快地冲了出去。
“……”奈落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角的肌肉抽了抽，随后木着一张脸把花和花瓶随手递给了跟着他一同到来的凉生。城主大人微笑着叹气，转过身，重新去给花瓶里灌水。
奈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问道：“在说什么？”
白夜答道：“我们刚刚聊到生辰心愿的事呢。最伤脑筋的就是神无了，你得管管啊一家之主，再这样下去，白童子就真的要欺负到她头上了。”
奈落摇摇头：“神无只是不说话，但可不是好欺负的。”
其他几个人都好奇起来：“到底神无怎么了？她的心愿有什么问题？”
白夜便转过头，耐心地告诉他们：“她啊，每次都不肯许愿，交给我们一张空白的纸。”
诸叶推测地说道：“……那就是没有愿望嘛。”
白夜叹气：“可也不能总是没有愿望啊。这么小的孩子，每天这么无欲无求真的好吗？”
奈落在一旁插了句嘴：“你不也差不多？——‘岁岁平安’。”
白夜解释道：“我不是无欲无求，而是对自己的生活很满足，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实现的事情。知足常乐嘛！”
戈薇迟疑道：“难道神无不许愿，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奈落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谁知道呢。”
戈薇：“连你都不知道吗？”
奈落：“我为什么要知道。”
白夜凑近他：“喂喂喂，神无可是你最小的妹妹诶，你不是理所当然地应该关心她吗？”
奈落哼了一声：“我连我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她了。”
大家忍不住重复：“你连你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奈落点点头，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毕竟，我连‘我喜欢男人’都不知道。”
“……”
杀生丸从外面回来时，已是半夜了。夜幕低垂，月明星稀，他飞掠过漆黑的夜空，雪白的衣袍在风中猎猎舞动，朝着山脚之下的人类村庄而去。邪见骑着四蹄踏火的双头妖兽，手中捧着一只精美的木盒，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就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杀生丸不经意低头，瞥见脚下黑黢黢的树林中，慢慢地越过一个小小的雪白身影。
是神无。
神无早已没了随侍身边的镜妖，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小女孩，就连最弱小的妖怪都能轻松夺走她的性命。这么小的孩子，深更半夜地一个人在村落边缘的树林里穿行，怎么看都不大正常。
如果在以前，杀生丸必定没有多管闲事的工夫，不过这一次……他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出最近常常看到的情景——阳光温暖的下午，黑色长发的人类青年坐在廊下，怀里抱着安静的小女孩，两个人一同抬头仰望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神无不愧曾经是奈落的分身，他们彼此还是很有相似之处的，也不知道那些云究竟有什么好看，竟然都能一动不动地看一整个下午。
杀生丸在半空中停下来，邪见一时不察，骑着阿哞越过他一大段距离，才赶紧勒住缰绳回头：“杀生丸大人？怎么了？”
杀生丸朝他点点头：“你先回去。”
绿色的小妖怪不解地眨眨眼睛：“……诶？可是马上就要到了诶？您要去哪儿？”
说话的时候，杀生丸已经身子一沉，从半空中落下了地面。他并没有直接去打扰神无，而是保持着距离，远远地缀在后面。
虽然说奈落是个阴险恶毒又凉薄的混账，不过万一这小女孩出了什么意外，没有人再陪着他一起看天上的云发呆了，也许……只是也许，那个家伙也会露出有点寂寞的神情吧。
神无走路的速度不算快，但是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来说，能在黑夜的树林里毫无滞碍地穿行，肯定已经对路线十分熟悉，往返过许多趟了。不久之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特别浓密的树丛外，杀生丸跟过去，拨开那些碍眼的树枝，转瞬来到一块开阔的草地。
月光映照下，空荡荡的草地上，并排矗立着两个隆起的坟包。小小的白衣女孩正站在其中一座的墓碑前，双手合十，似乎在无声地祷告什么。
看到这个情景，杀生丸忽然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奈落和神无他们的人类父母的安葬之地了。既然小女孩是来拜祭的，他自然也不应该打扰，可是这样偏僻无人、随时可能有妖怪出没的地方，任由她独自在此，也着实不让人放心。
杀生丸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但神无却像是感知到什么，蓦然回过了头。她看到杀生丸，连眼神都没有变化，只仰脸微微打量了一下他，便沉默着站在了原地。
杀生丸知道，自己已经是极度寡言的性子，但对面的小女孩绝对比自己的话还要少，为了防止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瞪着一直站到天亮，只好由他先开口。
“你在这里做什么？”
“拜祭。”神无回答，略微停顿，又补充道，“明天是母亲的忌日。”
神无的母亲……
杀生丸皱着眉头回忆，想起奈落似乎提到过，当时那个人类女子正怀着孕，陡然听闻丈夫去世的噩耗，一时承受不了打击，便早早撒手人寰，跟随而去。
对了，当时怀着的那个孩子，就是神无吧？所以母亲的忌日也同时成了神无的生辰？
他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拜。”拜完了，送你回去。
然而小女孩继续仰头看他，问道：“你是奈落哥哥的朋友吗？”
杀生丸微微一怔，诧异她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口中却立刻回答：“不是。”
神无又不说话了。
杀生丸只好问：“怎么了？”
“你不用关照我。”神无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忽然没有我了，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尽管杀生丸在自己活过的数百年里见识过许许多多不同的人、事、物，但是陡然听到这样的话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心底一惊。
一瞬间，奈落的面庞仿佛从眼前闪过。在那个被重重森林包围的湖泊前，青年将无量草种子随手扔进水中时，脸上的神情也是这个样子的。沉静、冰冷、漠然，仿佛就算世界在眼前毁灭了，也不能让他的眼神动上一动。
以前杀生丸从不觉得神无和奈落有哪里相似，可现在才发现，她果然还是他的分身啊。
“为什么这么想？”杀生丸问道。
神无说：“如果没有我，母亲本来不会死。她因为怀孕身体虚弱，才会承受不了那个噩耗。所以，我原本不应该出生的。”
杀生丸皱了皱眉：“有人这样跟你说过？”
神无摇头，却坚持道：“……是我的错。”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一阵夜风吹来，轻轻拂过树梢和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隔了片刻，杀生丸才说道：“……这并不是你控制得了的事。没有人会连诞生都是错误。”
神无垂下眼睛没有答话，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
正在这时，杀生丸忽然意识到，刚才那阵沙沙的轻响，并不只是风的声音。人类青年拨开一大片碍事的树枝，施施然朝他们这里走了过来。
“……真是少见，”奈落语气轻快地说，“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到这里？”
杀生丸瞥了瞥他，淡淡地道：“回来时正好路过。”又用下巴点了点神无，“照看好你妹妹。”
前一句话的主语是“我”，后一句话的主语是“你”。
奈落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随即来到神无面前，微微弯下身子，柔声问：“神无，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小小的女孩没有说是，也没有说否，只扬起脸，漆黑的眼眸认认真真看向自己的哥哥，问道：“哥哥，你为什么给我起名叫‘神无’？……你不希望我存在吗？”
奈落怔住，完全没想到原来她在纠结这种问题，眨眨眼睛，赶紧回答道：“怎么会呢？当然不是。”
“那么，‘神无’是什么意思？”
“神无……”奈落迟疑着重复，脑子里一瞬间回忆起过去自己用妖术分离出身体的一部分，装在罐子里制造出这个小女孩时的情景。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当时，“神无”是他一直憧憬着的模样。
那时候的奈落，苦苦挣扎于对桔梗的爱慕，明知是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求而不得的痛苦。那种感觉可真难过、真折磨人啊。所以如果没有感情就好了，如果可以不惧生、不惧死，无爱无恨、无欲无求……就好了。那才是真正强大、完美的妖怪所应该具有的模样吧？
“‘神无’的意思是……” 当然有些事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奈落的脑子转得飞快，很快编出了一套合理的解释，“有个词叫做‘百无禁忌’，就是说，不要被无聊的感情拖延了步伐，也不要被无趣的规则限制了方向……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神无以后能不必顾忌任何人、任何事，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
“……是吗？”小女孩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奈落分明从中听出了怀疑。
“是的。”他十分确定地重重点头，马上又想起什么，“说起来，你今年真的也不要许愿吗？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被白童子越俎代庖抢走咯？可我一点也不想再给他削什么木头刀木头剑木头小人了，真的很费手。”
神无看看他，立刻下了决心：“不给白童子。”
奈落也跟着附和，眼睛笑得弯弯的：“对，不给白童子。”随后又问，“回去吧？”
小女孩终于点了头，随后自然而然地朝他伸出手：“……抱。”
奈落便像往常一样打算把她抱到肩膀上。可他完全忘记自己虽然表面上行动如常，其实身体因为毒素失控而造成的损伤远还没有恢复，甚至可以说非常虚弱，等伸手过去，才发觉自己竟然根本抱不动。
一只白色衣袖的手臂悄无声息从旁边伸出，只轻轻巧巧一揽，就把神无揽到了肩膀上。杀生丸扛着小小的白衣女孩，朝愣住的奈落回过头，语气淡淡的：“不走吗？”
冰雪般清冷的白衣映在殷红的眼眸里，不知为何却叫人心底滑过一丝温软的感觉。奈落忽然笑了，对着他点点头。
“一起走。”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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