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哲好像被我这动作吓到了。
他垂着头手里攥着一包面巾纸,坐在自己位置上僵硬得一动不动,像个死寂的雕塑。我的眼泪还没止住,他突然也哭起来了。“啪嗒”一声一滴泪珠掉到他手里的那包纸的塑料包装上,然后他开始小声地吸鼻子。听到动静我耳尖动了动,讶异地扭头看他。也许就是这个动作给了他一个缓和的信号,或者说给他了点主动破冰的勇气。小小的赵禹哲猛地转过来朝我,举起手里的纸,像在给皇帝上供什么贡品一样,大着声音喊,语气里还略微带点哭腔:
“呜、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了嘛!我给你擦眼泪好不好?”
赵禹哲喊的真的超级大声啊。全班如同一只鸡一样安静下来。
我眼眶里还有眼泪,看什么东西都有些模模糊糊的。透过眼泪我看到赵禹哲的眼泪。他哭得比我还厉害,眼眶很红,泪水汇聚成清澈的湖泊,然后满溢,流淌,最后在颊边将落未落。他的鼻尖也红红的,咬着唇的嘴巴有些抖,像个受惊的小兽。我猜赵禹哲的眼泪和我一样烫。
我想,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装逼大王赵禹哲哭呢。其实感觉有点可爱。于是我凑近他扬起脸,恩准他拿纸给我擦眼泪,算是我在说:好吧,我原谅你了,我不和你绝交了。
赵禹哲小心翼翼抽了一张面巾纸,扔掉,再抽干净的第二张,屏住呼吸捏着纸给我擦眼泪,力度很轻柔。我盯着赵禹哲,他给我擦干净脸之后,朝我笑得相当低眉顺眼。
到了初中,赵禹哲还在跟我较劲,并且范围有所扩展。十三四岁是少年春心萌动的时候吧——我都抓到过赵禹哲看青梅竹马爱情故事呢。中国绝对禁止早恋。在十八岁之前它仿佛是个绝对禁忌的话题,但是越禁忌才越蠢蠢欲动。况且情潮的涌动和海水的涌动一样无法遏制。情感的交流是人类的呼吸,就像海水的起伏是地球的脉动。
每次我去食堂抢饭,总能看见维持着暧昧距离的小情侣们。他们不并肩走,怕老师抓,就维持着一前一后的生涩距离,多走一步少走一步两人都能牵上手。这种朦胧的修饰最能说明情愫。不像我和赵禹哲,我们走路永远并肩,说话打闹从不扭捏,这恰恰说明我俩的感情清清白白单单纯纯。当然防止领导老师们误会,我已经严肃要求赵禹哲在学校别和我这样走在一起。
这就是赵禹哲新找到的可以和我较劲的地方。进入初中后我们都有收到过表白,口头形式的或者书信形式的,有时甚至能在谁暗恋谁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某天放学人散了大半。我不紧不慢地收拾书包,一旁靠墙安静等我的赵禹哲神色奇怪。突然凑到我旁边期期艾艾开口:“你、你是不是,有好几个人告白啊?”
“干嘛?”我疑惑地看他,然后觉得震惊,“赵禹哲!别告诉我你这个也要比!”
……我没有!他瞪我,一会儿又很郁闷似的叹口气。我收拾好的书包,他自然地接过。南方的教学楼有长长的开放式走廊,傍晚散学的时候,黄昏的阳光和天边的晚霞都很美很绚烂。我的心像天上悠悠的云一样自在,想着放学路上买点什么小吃,下楼梯时一步跳两三个台阶,欢快到想变成会飞的鸟。赵禹哲一言不发地跟了会儿,突然又一脸紧张别扭地跟我说,你告诉我是哪几个人嘛。
我本来什么都不想告诉他,况且表白的有几个人分别叫什么名字我自己都记不清。这个年纪的喜欢大多青涩,还没有成熟到能收获的季节,于是喜欢也浅浅的,或许过几天就消失了。我和赵禹哲其实都不放在心上。但现在他对这个问题像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一路跟到我家书房坐我旁边,写作业时也冷不丁问一下。我嫌他烦胡乱报了一个数字,任他坐旁边神色不爽皱着眉较劲去吧。
爱装逼的赵禹哲,黏人学人的赵禹哲,爱和我较劲的赵禹哲。我能细数出他的一大堆缺点。他有着所有中二小子共有的狂妄,我骂他蠢蛋他还不乐意,跟我吵嘴说我是个瞌睡大王是个蠢木头。
我们要聊对方的黑历史能聊五天五夜也不嫌累,仿佛大脑只用来记彼此的缺点。但是不是这样的。爱打打闹闹吵嘴的我们都知道对方的特别。十五年的人生我们只缺席了最懵懂无知的前三年,而就这样我们还要对这牙牙学语的三年进行一个互相造谣,仿佛恨不得生来就认识。我们认清对方所有身上的坏毛病,可我们仍能像家人一样包容彼此所有的缺点。我们从不张口说“爱”,是因为我们心知肚明,陪伴的十几年让我们的友谊毫不逊色于血缘纽带。
因此赵禹哲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是无可替代的。对我来说他绝不仅仅是个“好朋友”。我们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共享对方的人生,像天南地北的两支水系最终在湿云中交融,命中注定到自然而然。我想大概很少能有人收获上天这样的恩赐,所以遇到赵禹哲我很幸运。
荣耀在我们小学的时候就问世了,上初中时它已经风靡到家喻户晓,成为一款名副其实的国民游戏。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有玩,有的甚至相当沉迷。老师家长大多对这款游戏深恶痛绝。只能说幸好荣耀不是手游,没办法在学校里打。
我和赵禹哲是同一天入坑荣耀的,后来不约而同地都沉迷其中。比其他人幸运的是我们的爸妈对我俩打游戏并不持坚决反对态度,于是在有限度的默许下我和赵禹哲逐渐猖狂。初中的作业有点多,放学后我们两个坐在一起分工做,五六门功课基本上你负责一半我负责一半,最后互相抄一抄改一改。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各自跑回家,插卡登机进荣耀。他玩元素法师很有一套,我玩狂剑得心应手。
我们两个渐渐在游戏里出了名。
赵禹哲十四岁我也陪他过。他的生日在七月,很好的月份,如果在八月我们要焦心补暑假作业的。七月就正好,我们可以成天窝在空调房里吃着西瓜打着游戏,也可以在街道上流着汗无所事事的乱逛,从不需要掰着指头烦躁地想还有多少天就开学。
南京好玩的地方很多,但是我和赵禹哲在这儿住了十四年,什么地方都玩过了。于是赵禹哲迎来十四岁的那个零点,我们两个,很普通地就躺在小区楼顶的天台上。
夏夜的味道很好闻,天台上凉风习习,只是地面很硬。我和赵禹哲并肩躺在地上,我的头发蜿蜒着沾染上地面的灰尘。我说我回去又要洗头了,赵禹哲说我也,你的洗发水什么牌子的,好闻。
我送他的十四岁礼物是一个绘本,几米的《月亮忘记了》。我拿着书上来的,现在才送给他。赵禹哲打开手机手电筒,把手机倒扣在地上,就着暗淡的光翻看起来,还不忘锐评我其实是又文艺上了。
我踢他,让他把灯关掉,蚊子全飞过来吸血了。赵禹哲沉默着照做。
我们很文艺地说要看星空。但是晚上早看不到什么星星了,只有莹润可爱的月亮安静地挂着,它像是永远不觉得寂寞。深夜到处都黑漆漆的,深夜到处都静悄悄的,在这种环境下人甚至会孤独到怀疑自己是否存在。幸运的是我能感受到赵禹哲手臂的热度,感受到他的气息,于是知道我存在,并且不是一个人存在。
这像是那本绘本里描绘的,“世界停电的夜晚,他们爬到屋顶,静静欣赏黑暗世界的惊喜。
没有人与他们分享这神秘安静的时刻。”
我侧过头,在月亮吝啬的光辉中努力辨认赵禹哲的脸。原来他也正侧着头看我。我开口,祝他生日快乐。赵禹哲轻轻嗯了一声。
“你想当职业选手吗?”赵禹哲突然问。他想做任何决定却都要先问我,好像我做他也做,我不做他也不做。
他这么一问,我其实就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问,我也能知道他想打荣耀,他想像其他电竞明星一样,站在闪闪发光的比赛场上,想让所有人都为自己侧目。
我也想。我说,我也想。
天台上只有月亮见证了我们的愿望,我和赵禹哲共享的愿望。
月亮会忘记吗?月亮忘记也没关系。因为我们自己会记得,我们会替对方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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