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柒.
夜已深，可来时途径的那处庙会还热闹着。
这个时间自然没有船家肯出海的，邱非本就想着与郭少在城中先住一晚，又因着稍松了口气，从那小屋出来后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既然不着急回去，郭少也起了逛庙会的心思，拉着邱非东逛逛西看看，见什么都新鲜。
小贩都喜欢他这样的，更是热情招呼起来。可郭少囊中羞涩，过完眼瘾便罢，毕竟也不能总让邱非给他掏钱吧！
他是这样想，却不知邱非的想法正相反。待路过一处卖面具的小摊时，邱非看见郭少一双眼很明显地亮了亮，脚下动作也停了下来，凑到那摆满了纸面具的架子旁看得极为认真。
邱非顺着他那目光看去，只见那一排架子上摆的几个都是些瑞兽的样式，但做工却没那么精致，分明是瑞兽却画得呲牙咧嘴，怪吓人的。那小贩自是伶牙俐齿，抓起几张面具介绍说这代表麒麟这代表凤凰，吉祥如意事事顺意，正适合戴——适合吗？邱非腹诽着。若不是被庙会的氛围蒙骗，这东西怕是可以拿去吓唬小孩。
但郭少对这东西却是喜欢得紧，过了半晌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
邱非见他这副分明喜欢却不肯说的模样好笑，强忍笑意，赶紧指了指最上面的那张面具同那小贩道：“就要这张了。”
“诶？”郭少刚迈出去的脚立刻又收了回来，格外惊讶地看了邱非一眼。
“怎么这么看我？”邱非随口问，很自然地取下郭少头上遮面的斗笠，又把面具扣到他脸上。
伸出的手指碰触到郭少耳尖，能感受到那处忽然抖了抖，很快又是一阵热。郭少被那面具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皮肤好似比那纸面具更红。
“没合计你会买……”郭少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突然嘿嘿笑了起来，他微微仰头，目不转睛地看向邱非的双眸，两人的眼这会儿都被庙会上的灯火照得朦胧，郭少忽地认真道，“谢谢你啊。”
邱非也笑。这面具又不是什么昂贵的稀罕物，郭少这反应就好像他送的是什么金银财宝一般，未免太过夸张。
面具单看着吓人，但戴到郭少脸上后却并不显得多可怕，这人又笑嘻嘻的，那面具哪还有一点原本庄严威慑之意？
等走得离那面具摊远了些，郭少才往邱非身边凑了凑，几乎趴到了他耳边，忽然道：“我之前……也有副面具来着。可是不知道丢哪儿了。”
这话听得邱非愣了神。郭少那语气有些遗憾、有些懊恼，恐怕那面具对他而言也并不简单。
邱非正要多问，却突然听见郭少再次开口：“我原本一直想着，要是能找回来就好了……但现在突然觉得，算了吧。”
“什么？”邱非眉头皱起，莫名觉得郭少说的或许不只是“面具”。
却见郭少格外珍惜地摩挲起脸上的面具，这次是发自肺腑地扬起笑脸：“我喜欢这个！这次绝不会弄丢了！”
似乎说的也不是“面具”。
一时间，邱非心口咚咚直跳，他隐约有了些猜测，可又不敢轻易问出口。会是他想的那样吗？应当不是他自作多情吧？
“你……”那一刻，邱非一句追问几乎就要问出口，不料就在此时，他突然瞥到一个眼熟的身影。
不只是身影——还有那把刀。
邱非心下一惊，赶忙握住郭少的手腕往一旁巷子的阴影处躲去。
“咋了？”郭少浑然不知邱非见到了什么，莫名其妙地顺着邱非的目光往外看，紧接着也是注意到了那个身影不由得“啊”地一声道，“杀人魔——杨拂云？！他怎么在这？”
邱非眉头皱得更紧，眯着眼打量杨拂云的行踪。
这杨拂云属实胆大妄为，到了轮回宫的地盘也未想着隐藏行踪，似是毫不在意曾有轮回宫的人死在自己刀下一般，就那样大摇大摆地在人群中穿梭，只是看着……像是在找寻什么似的。邱非见他在那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徘徊了一阵，不由提心吊胆，生怕杨拂云在这里也动起手来。
可很快，杨拂云竟是抬脚离开了此处。他们躲在这巷口便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邱非自是想找到那杀人魔问个清楚——究竟为何要在金陵杀那几人？究竟海东盟在此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究竟是否有刘皓参与其中？
可上一次他与郭少在杨拂云手下就没能占到便宜，此去定是万分凶险。邱非本是不愿郭少陪他一同冒这个险的，可他一扭头，却正对上郭少那双过分激动的双眼。
“此地无银三百两得来全不费功夫！想啥来啥啊！”郭少胡乱扯词，一边催促起邱非跟上，“到时候咱把他一捆，啥话都能问出来，走走走！”
“一捆”……邱非哭笑不得。郭少倒是乐观，可他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总归多加小心便是。
他们都没想过这杀人魔离开金陵后竟然是来到了华亭，也不知是刻意挑衅轮回宫还是并不知晓那年轻弟子身份，这行为多少有些想不通。
两人跟在杨拂云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混入人群之中也不显得突兀，倒是一直未被对方发觉。怎料杨拂云却是在家茶楼外停下了脚步，唱小曲儿的声音咿咿呀呀传到外面来，这人脚下未停，径直走了进去。
见到这一幕，郭少不由咂舌：“他还挺有兴致。进去吗？”
那语气分明是迫不及待要跟上去了。
一旦进了茶楼，两人暴露的风险只会更大，可权衡之下，邱非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甘心眼看着杨拂云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只有叮嘱郭少跟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出手。郭少自然是答应得飞快。
因着旁边有庙会，这茶楼到了夜里客人也不少。杨拂云人高马大，邱非郭少一进门就发现此人就坐在二层靠近围栏的位置。茶楼二层有些昏暗，两人走上去后定睛一看才发觉，杨拂云对面似是还坐了个人。只是那人半边身子都隐入了黑暗之中，他们又不好离得太近，只好坐得远些勉强去听那两人的交谈。
郭少脸上面具半摘不摘的在手上摆弄，总归这二层也一片黑，倒也不显奇怪。
他朝邱非挤眉弄眼，小声嘀咕：“这人什么意思？大老远过来会老相好？”
邱非坐在这刚好能看见那边的两人，虽看不大清，但大体还是能知道杨拂云对面坐着的是个男人，便道：“别瞎说。”
郭少朝那头瞥了眼，吐了吐舌：“男的也可以是老相好嘛。”
听得邱非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虽然知道郭少是在胡扯，但原本缠绕在身上的紧张感还是因着他这几句没什么道理的打趣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神奇。
两桌之间隔了些距离，楼下还有曲声婉转，几乎将那两人的交谈全然盖过。
可很快，应是有旁边哪桌客人喊了店小二端了几盏油灯上来，一走一过之间，那光亮刚好照亮了杨拂云对面那人的面庞。
好巧不巧，这人，邱非与郭少竟然都见过。
那一刹那，郭少险些惊讶得喊出声，好在及时止住，又赶紧同邱非去了个眼神，果真见邱非也是同样的一脸意外。
——那人竟是他们原本一直以为已经死于杨拂云刀下的客栈赵掌柜！
“赵掌柜……”郭少心情万分复杂，不由喃喃道，“怎么会是……”
只看这两人交谈的模样，断不像是初识。可为何……
郭少脑中忽然冒出一段段曾与那赵掌柜相处中的画面。他初到金陵时多受这位客栈掌柜关照，于是也什么都愿意与对方瞎掰扯两句，更别提将那赵掌柜从呼啸山庄几人手中救下之后，他更是将对方当作莫名被卷入其中的无辜受害者，因着那点大侠行走江湖就是要锄强扶弱的心理作祟，全未想过另一种可能。
他刚向赵掌柜打听完那“杀人魔”的事，当晚杨拂云就找上门来。现在想想，哪有这么巧的事！
若他二人本就是一伙，那……
郭少下意识握紧了拳，颇为恼火。倒不是气这赵掌柜骗了他，更多的还是气原来是因着自己未多留个心眼才导致邱非之前险些在杨拂云刀下丢了命。
可很快，他忽然感到手上一沉，回过神来再一看，却是邱非拂上了自己的双手。两双手在桌面上叠放在一起，邱非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轻声笑笑。
——那不是他的错。
只怕再来一次，郭少也还是会这样。他这人的底色就是如此，若是能为了规避那些可能会出现的危险而警惕路途上遇见的人，那也不是郭少了。
邱非想，若是如此，恐怕他也不会喜欢上这个人了。
喜欢。
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突然确信了自己对郭少究竟抱有的是怎样一份情感。他必须承认，自己已经有了私心。
而郭少很快也咧起嘴角，抬手盖过了邱非的手掌，跟叠罗汉似的。那一刹那阴霾顿时烟消云散。
也恰在此时，楼下那连绵不绝的小曲儿终于停了一瞬，趁着这当口，杨拂云和赵掌柜那边的交谈也清晰了许多。
“……需得尽快启程。”
“轮回宫怎么办？”
“我来想办法。他们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
弦乐再度响起，将那二人的交谈渐渐掩盖。可即便只有寥寥数语，邱非与郭少也能揣测出许多，更觉不妙——这两人出现在华亭，怕是没那么简单。
那话里的“把柄”是指什么？
邱非朝郭少递了个眼神：等下兵分两路，不能让这两人跑了。
离这不远就有轮回宫的据点，他知道孙翔曾在那边同轮回宫的人接头。邱非并不托大，只靠他二人断然是无法拿下杨拂云的，而这赵掌柜又不知底细，还是多叫些帮手来为妙。虽然这样一来他们怕是无法第一时间从杨拂云口中得知金陵一事的真相，轮回宫定是要先审一番的，但目前看来也没有别的什么法子。
可郭少却摇了摇头。
“怎么？”邱非眉头一皱，心想郭少总不会这时候突然说些“要走一起走”之类的胡话。
却见郭少朝围栏外努了努嘴道：“刚才进来的那几人我在岛上见过。”
轮回宫的人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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