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玖.
杨拂云那句话说完,再也坚持不住,忽地吐出一口血来,接着便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至于那赵掌柜,则始终一语不发地瘫坐在地,出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郭少原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可眼下这情形也由不得他。
二层小楼上的火焰很快被扑灭,过后又有几名轮回宫的弟子得了消息赶来善后,将杨拂云和赵掌柜捆了个结实。郭少听了一耳朵他们商讨的内容,似是说要连夜将这二人送回宫里,以免夜长梦多,于是他也没空去想杨拂云当众对他说出那句话后会令众人如何去想,赶忙凑过去将身份表明,问能否一同乘船回去。
轮回宫的人担忧夜长梦多,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若这路上出了何等变故,恐怕再难探明此人行事目的。
更何况,就算他不提,他觉得邱非也不可能甘心等到明日天明。
只是不料他这一路的好人缘却在此碰了壁,这几名轮回宫弟子常驻于城中,并不知晓宫内近日来了客人,再加上听到杨拂云先前那话,更是半信半疑地看了郭少好几眼,最后还是强硬地拒绝了他。
郭少还想再说,却被邱非拦了下来。
邱非方才最后刺穿杨拂云身体的那一击几乎耗尽了力气,全靠一口气吊着,这会儿脸色苍白无比,身上、脸上,大片大片的不知道究竟来自谁的鲜血,看得郭少也不免一阵担忧。
邱非朝他摇摇头,又对那几人道:“那便麻烦几位兄弟了,还请帮忙转达一句,就说此人与嘉世商行牵扯颇深,烦请轮回宫先留他一命。”
他说这话并未想着要避开谁,可他多少也低估了“嘉世”二字的分量,茶楼门前看热闹的人群里一阵窃窃私语逐渐传开。
“嘉世商行?是那个嘉世?”
“怎的还扯上这家……”
“嘉世不是已经灭门了吗?”
“他们灭了别人还差不多!没听到吗,刚刚那少侠说的什么?那边那人来自渤海武林!”
“要死快了,这嘉世不是通敌嘛!还跟渤海武林勾结上了。”
“早说了渤海人没一个好东西,这嘉世果真也一个德行。”
……
此处城镇靠近海港,武林人士来去众多,城里这些百姓对江湖之事也是见怪不怪,方才那阵骚乱过去之后挤过来的人愈发的多,将茶楼外那条小路挡了个严实,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听得楼内几人都不免心烦意乱。
轮回宫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应对。忽地其中一人轻呼一声,赶紧又仔细打量了邱非几眼,这才压低声音问道:“阁下莫非是嘉……”
邱非点头应下,并未声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次过后,恐怕刘皓多少也会怀疑起他身死一事的真伪,但到底还是再多拖延些时日为好。
只是外面那些人并不清楚邱非方才那话的意思,七嘴八舌之下那话语已不知道歪到了哪里去,毕竟江湖上对嘉世商行早有偏见,“勾结”渤海武林更是骂名一桩,这种话题讨论起来可比赞扬轮回宫那些青年才俊为民除害要有趣得多。
郭少可不觉得有趣。
针对渤海国人的那些闲言碎语,他之前在金陵就已听过,倒也并不稀奇,虽也难受过一阵,但早已不会想着强行扭转这么多人的想法,总归邱非不会这么想他就行了。
可如今不一样。这些家伙听风就是雨,明明也只是刚听了一耳朵,无凭无据,却真情实感骂起嘉世来。海东盟那伙人的所作所为确实值得唾弃,可嘉世商行又何时将平民百姓卷入武林纷争中了?郭少着实不懂,嘉世商行与外面这些人又有何关联,值得他们大晚上的不回家在这里嚼舌根。
至于先前杨拂云那没头没尾的一句指认早已无人在意,轮回宫另外几名弟子也反应过来了邱非的身份,不再对郭少抱有敌视,只是抱歉地朝二人拱手道宫门规矩不好违背,但此话必会带到。
郭少自是不会过多计较的,朝几人一笑而过便罢。可他半晌未听见邱非作何应答,正疑惑,转过头去却见邱非眉头紧皱地望向门外,脸色格外难看。
可不得难看?
郭少腹诽,这群人若知晓邱非的身份,怕是半句嘉世的坏话都不敢讲的。
但见邱非如此神情,他也并不好受,于是两三步凑上去握住邱非的手,手心传来的温度却是凉得恐怖。
邱非也侧过头看向他,手掌轻轻回握。
“别理他们。”
“这群人净瞎扯……咦?”
竟是同时开了口。
郭少惊讶道:“你是为了我生气?”
“我以为你……”邱非也是一愣,话说半截也苦笑着止住,“算了。”
他哪知道两人的想法倒是在这一点上不谋而合。
可想想也是,他觉得郭少会因为这些家伙对渤海人的揣测而伤神,郭少自也会这样去想他。两人都对自身的性子明镜似的,能闹出这种误会多少还是关心则乱了,想到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不免都笑了起来,朝轮回宫几人道别过后便径直穿过那围观的人群,并不理睬那愈发离谱的言论,就好似那话题的中心与他二人无关一般,却令这人群不自觉地为他们让出一条路来。
于是又有人说,这两人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瞧那胆量、那身手,果真是少年英才,定是中原武林未来的中流砥柱。又引得一众人附和。
听得一旁知晓部分内情的轮回宫几人啼笑皆非。
邱非身上那些血迹看着吓人,但好在受的大多是些皮外伤,血迹也多是来自杨拂云。郭少稍微安心了些,又与邱非嘻嘻哈哈起来。
两人找了间客栈住下,待上好伤药收拾妥当,郭少顿觉四肢酸痛,一夜的疲惫这时终于找上来,干脆呲牙咧嘴地扑倒在床上。
可他却毫无睡意,瞪着一双眼朝坐在床边抚着长枪不知在想什么的邱非看过去。
如今天气已经愈发的热,即便入了夜依旧燥热不减。窗外蝉鸣阵阵,听得郭少思绪也飘走好远,一会儿想着家里的夏日好像没怎么听过这恼人的动静,一会儿想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杨拂云晕厥前那半句话,一会儿又想邱非的下巴也好看手指也好看,片刻之后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时不免脸颊一阵热,接着又想起那在火焰中烧毁了的邱非送给他的面具。
怪可惜的。
郭少叹了口气。
这叹气声倒是引起了邱非的注意,不免低下头看过来问:“怎么了?”
“没啥没啥……”郭少大半张脸埋在床上,声音闷闷的,倒是有种欲盖弥彰的意思,忽地又一个猛子坐起,顶着半张脸的红印子激动地一把抓住邱非的胳膊,“太热啦!要不要去房顶吹吹风?”
说完后又反应过来,自己突然来上这么一句是不是太突兀了些。但邱非却并没有拒绝,只问郭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是啊——难道真有这么明显?
郭少嘿嘿笑了笑,一下跳到地上。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接着他就推开门一溜烟跑了出去,全没听见邱非在他身后喊了句什么。
邱非一时无奈,只好由他去,心里多少也是期待起郭少究竟要做什么。
坐上房顶,似是离那圆月更近了些。四周静了下来,邱非脑中思绪却变得更多。
关于郭少一直未曾告诉过他的过去——杨拂云那半句话,究竟指的是什么?
郭少看上去并未因杨拂云那句话而受到太多影响,可邱非一时也无法确认,那是否是因着郭少太过乐观而觉得这些都无所谓。
他实在是太想弄清郭少身上这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不止是这件事,还有郭少的内心所想。
忽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叮铃桄榔,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响,邱非吓了一跳,还当是杨拂云逃脱禁锢追了上来,怎料却看见郭少提了两小坛酒,手忙脚乱地爬上梯子,险些把酒坛子摔地上去。
邱非哪曾想郭少跑出去是弄了酒来,赶紧搭了把手把人拽了上来。
“你从哪弄来的酒?”
“刚过来时跟那小二聊了几句,他说请我们喝。”郭少笑得眉眼弯弯,“我检查过的!这酒没问题。”
“重点倒也不是这个……”邱非一时失语,又见郭少格外娴熟地打开酒坛递过来,只好哭笑不得地接过,“怎么突然要喝酒?”
他倒是不知郭少热衷于此物。这酒气倒也并不浓烈,应是这店家偷工减料,想是喝了也不会影响正事。
郭少并未回答,只是看着邱非笑,仿佛还未喝就已经醉了。
见他如此,邱非也不再追问。两人举起酒坛相撞,月光照得彼此都朦胧。
郭少连喝几大口,牛饮一般。邱非并不像他这般豪爽,只是浅饮几口便放下,浅笑着盯着郭少看。
他确实也听说过渤海国人喜酒的传言,虽那传言后半大多接的是酒气上头愤而杀人。
郭少好似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举着酒坛跟邱非讲起了家乡的事。
他说渤海国的冬日被大雪覆盖、寒冷难捱,喝完酒身子就暖了,于是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他说贺铭初到神奇山庄那日,招待客人得把压箱底的好东西翻出来,他爹搞了几坛陈年老酒,灌得贺铭醉了三日,迷迷糊糊地非要抓住郭少说得教他些好东西,便是那嘉世的内功心法。
“……他那会儿说得乱七八糟的,我还当他说胡话蒙我,最初还没当真。等贺前辈清醒了再问,他还想糊弄过去,那我当然得刨根问底,要不还学不来这心法呢!”郭少喝过酒,眼睛变得更亮,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进邱非的双眸,似是反应不过来自己的心为何跳得这样快、这样乱。
就这样对视下去,邱非的心也乱了。
一时间,两人都未再开口,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彼此。今夜的月太过亮,他们将对方脸上的神情都看得格外清楚,再没什么能够隐藏的。
“多神奇啊。”郭少嘴角又扯了起来,自顾自感叹道,“渤海国和余杭相距那么远,但就算我现在没有遇见你,未来说不定何时何地我们也总会相遇——我一定会知道贺前辈来自南边那个叫余杭的小城一定会知道有一个叫嘉世的门派,你也一定会因着查那神兵的下落追查到渤海武林,只是不知道那种情况下的相遇咱俩还会不会一起坐在这喝酒啦。”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说了个玩笑话。
邱非却真的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道:“若真是那样,可能我会想,要是我们早些遇见彼此就好了。”
“诶?”郭少反应慢了一拍,可很快也明白了邱非话中的含义,顿时笑得更加开怀,“是啊!现在这样就很好——所以我想把我的过去、一切都分享给你,你要不要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