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安娜未出嫁前就和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亲戚,因为老于克塞尔侯爵夫人和布拉蒙-绍弗里王妃论起亲戚来非常近。她见过那年久失修的城堡,可惜的是,布拉蒙-绍弗里家的题铭是:“万人可睹,一人莫触!”纹章和建筑却在大革命时期都遭到破坏,现在又不得不出卖。很多朋友处境都像他们一样糟糕,卡迪央公馆至少老亲王还赎回来了,如鲍赛昂公馆一直没能赎回来,鲍赛昂先生忙于吃喝,到底还顾得上什么事?
在埃斯巴夫人的小客厅,几位多年朋友坐着,倾吐自己的观点,狄安娜表达自己听说了埃斯巴夫人卖出城堡的事,她说:“这是一个大的潮流,早在这之前,我们还有领地,不过不再是我们的产业而已,现在这样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们所有的贵族都挤在巴黎,我们在乡土上的荣耀完全失却了。我们和我们臣民的交往,和乡土的联结,已经完全地消失了。”
玛赛说:“传统意义上的贵族已经消失了。贵族精神,贵族立身之本,全部都被摧毁了。”
埃斯巴侯爵夫人冷静地说:“我们是一帮走向穷途末路的子孙。”
“我常常想,那些铭言,我们祖先的铭言,常常事与愿违地在我们身上得到体现。比如雷斯托家的‘Res tuta’,要保护财产,你们看看雷斯托家已经弄到了什么田地,他甚至幸运过,娶了面条商的女儿,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勒农库-吉弗里的题铭是‘Faciem semper monstramus’,我们时刻露面,可他家几乎绝嗣了,只有一个女儿。再看看埃斯格里尼翁家,小埃斯格里尼翁告诉我,他家的铭言是‘Cil est nostre’,这是属于我们的,可是现在他们也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来了。”狄安娜稍微有些慨叹地说。
“这是你的功劳。”埃斯巴侯爵夫人微微一笑,然后她又想起了赛里齐先生崇高的地位,突然说:“也许我们只截取了部分来说明观点,于格雷家族的铭文是‘I,SEMPER MELIUS ERIS’,你看现在,他们家的确蒸蒸日上。”这话当时是应许的,但后来没有应许,因为到了1835年马克塔战役,赛里齐夫妇在土伦失去了他们的独子。所谓日臻完善,显然是个残忍的笑话。
玛赛则是看着狄安娜:“如果我对你的观察没错的话,夫人,你失去祖产的日子也快要来临了。”狄安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不需要隐瞒,而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所有人的事实。尤其你属于卡迪央家族,王族家庭所剩无几,你们的钱没有多少,必须维持的排场又那么大,财产上的这笔账当然难以算清。”玛赛说的时候,狄安娜的心里回荡起于克塞尔家族那坚定而自豪的铭文:“Cy paroist!”也就是吾等在此,可这一切也要垮塌下来,几乎要将她压得粉身碎骨了。她要维持的排场实在很大,其实公馆维修的大部分支出都是由卡迪央亲王负担的,但她的仆人起码要三十个以上才不显得失礼,其实这数字比起昔日内韦尔公爵和蓬查特兰伯爵夫人动辄百个仆人已经是残阳下坡了,舒瓦瑟尔公爵的仆人昔年可是不少于400个!又由于她抢夺着时装王后的身份,她在裁缝维克托莉,香粉商乌比冈,时装商埃尔博太太,纳蒂埃花匠,努蒂埃丝绸商和时装商拉图尔太太几家那里欠了几十万法郎,她过着能够比拟最豪奢的英国女人的那种生活,大家看到她那华贵的家具,直呼简直是路易十四时代的。没有多久,账单和债务就会把她压得翻不起身来。
玛赛说:“再也不会有杜勒伊宫花园、罗亚尔宫里引领时尚的公爵夫人了,那样的时代再不会出现了,公爵夫人们的账单堆积如山。”
“我们也不像杜白丽夫人那样,有千万里弗尔去购置衣裙了,为一件裙子或者圆片豪掷万金的时代过去了,我们没有那样的财力了。”埃斯巴夫人微微一笑。
“什么都在逝去,今后会怎样?”玛赛说起街上再也没有那么多贵族的漂亮马车,仆人也减少到令人难堪的程度,巴黎已经自然地成了资产阶级的城市,可是新的东西与风尚却没有诞生出来。
“旧的自然会逝去,公爵夫人们都消失了,《秘密回忆录》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新的当然会出现的,只是不合你的眼罢了。你也许能等到穿着国民自卫队军服的女人在国民议会前。”狄安娜略带机敏与讽刺地说。
他被这话逗乐了:“这话弄得像是女权宣言那样,不过,我并不讨厌,因为刻薄得近乎歹毒。”玛赛发现她现在的才智更加敏捷了,带着欣慰的笑容注视着她。
埃斯巴夫人也机敏地说:“以前几个女人支配着法国的时候,你和他们都爱怀念得津津有味,说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下资产阶级的平庸女儿们……谈起蓬巴杜夫人主宰路易十五,杜白丽夫人主宰路易十六,借而控制国家权力的时候,巴黎女人有自己的办公室,安插情人到各种位置的年代,你们好像很怀恋似的。”
“真要谈起女权,你们又反感无比的样子。”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微笑着嘲讽了一句。玛赛举起手表示投降,然后说:“噢,女权——那就是奥克塔夫家夫人的事!你们猜奥克塔夫伯爵夫人曾经对他说过什么吗,‘当年柳克丽希亚用她的匕首和她的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为了所追求的东西,她离开了他,独自生活,不要他的照顾,并且死了,死前她留下的话却表示她后悔了,给别人的告诫是要使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叫她去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人在她心中培养理想’,这是她用死得来的真理。”
“这成了你的论据吗?你不明白那是一种绝望而导致的气话吗?”埃斯巴夫人用一种不满的口气说。
“这只能使我们不寒而栗。”狄安娜优雅地抬起下颚,于是她和好友开始轮番攻击玛赛,玛赛无奈之下向两位最机敏的夫人的围攻表示投降。但是狄安娜的境况并没有因为口舌之争的胜利而改善,到了1827年,她欠下的债务重到令她难以脱身,不得不像埃斯巴侯爵夫人一样,出卖了祖传的昂济城堡,那里再也不属于光荣的于克塞尔。
玛赛和一位富有的英国老姑娘结婚了,迪娜·斯特旺小姐。常年对狄安娜的追求得不到回应,他也冷淡了下来,他精心选取的这位妻子每年有二十四万利勿尔的收入,一个伦敦啤酒批发商的唯一遗产继承人,相貌极丑,长着一个红鼻子,死山羊一样的眼睛,身材极为细弱。他选取这位老姑娘,当然不是为了爱情,他精心谋划,当然是希望这姑娘的财产能够助力他的事业与巨大的阴谋,他美妙的盘算着两年以后土地收入就能有四十万利勿尔,如果啤酒批发商死了,他就可以指望一年有六十万的收入,他算无遗漏,心中从无爱情。许多年前,雷斯托伯爵和面条商女儿的婚姻还被众人耻笑,现在则是司空见惯,越来越多的贵族家庭向暴发户、商人和银行家敞开大门。
但是这样的家族绝对不包括于克塞尔、卡迪央、布拉蒙-绍弗里、纳瓦兰、勒农库-吉弗里等家族,这些与王族有着密切血缘关系的高贵家族即使到了最后也绝不肯自降身段,向资产阶级敞开大门,他们仍旧梦想着纯血婚姻,强强联姻,为自己的高贵血统而自豪,把祖上没有一桩自降身份的错误婚姻当做谈资。这些大贵族家庭和普通贵族家庭绝不一样,他们的姓氏仍旧为大众所崇拜,只要有着那个姓氏,就能为人所原谅,就比如有人至今为鲍赛昂夫人开脱,正是因为她属于勃艮第家族。时代的浪潮扑涌而来,这些家庭当然明白只有与资产阶级联姻才能寻找出路,可是他们始终不能也不愿低下头来。
那一年各家的沙龙里都争相展出着德拉克罗瓦的《沙达纳帕路斯之死》,一直有传言德拉克罗瓦是塔莱朗亲王的私生子,因为两者长相酷似,后者对其照顾有加,政府还力排美术部异议将项目交给他,故而都说德拉克洛瓦出身高贵,还替他攀起贝奈文特亲王的渊源。狄安娜很高兴在自己的沙龙里展示这么一幅作品。那时候玛赛在沙龙里窜行着,他刚和埃斯巴夫人聊完,希望她容纳他的妻子,也就是迪娜·斯特旺小姐进入她们的客厅,并且友好地对待她,使她得到尊重。现在他又绕到狄安娜这里,也是想申明这件事,她站在画框前,静静地欣赏着亚述末代国王的惨剧,于是玛赛也安静下来,看着画作里的沙达纳帕路斯,大量的红色充斥了画面,就像火与血,其实一点火焰也没有。
那君王撑着臂躺在床上,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表情看着皇宫陷落,财宝尽失,后妃宫女遭焚,他伴随着床上那豪华堕落的生活一同步入不可逆转的死亡。本次展览画册上写着的是:“那些讨他欢心的东西无法挽救他的命运。”
“你很伤感,因为这很应景。”玛赛低声说,然后,他才说起他妻子的事情,她平静地仰望了画作一会儿,然后忧伤地微笑着:“时代变了。”
“实在是变得太快了,今天的婚姻选择,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你看看封丹纳一家的婚姻,盐商,木柴商,税务局的,银行家,什么都来了。这是必然的趋势,或者说,不这样做,我们根本无以为继。”玛赛说。
狄安娜说:“是的,我母亲最初……或者说我公公最初也梦想着我的财产能振兴卡迪央家族,这是一桩强强联姻,可是如今,为了维持排场,我已经连祖产都丧失了。也许说以前,长子继承制废除以前流传着一种原则,那就是高贵至上,那《民法》颁布以后就只剩下一种原则了,金钱至上,或是两种原则混行,不过,一切都不会好转,最后一定会只剩下金钱至上。”
“也许到了乔治·德·摩弗里纽斯的时代,你也不得不为他选取一位资产阶级女子同他结婚了。”玛赛在说的是狄安娜的儿子。
狄安娜深深地注视着玛赛:“您真是想当然。您知道,我们不能,我们被迫不能够低下头。也许雷斯托可以,埃斯格里尼翁可以,但是这样的原则无法用在卡迪央身上,您能明白。”
玛赛突然压低了声音,在沙龙之中,压得格外低:“亲爱的狄安娜,我知道你的境况。你要不要……”他好像鼓起勇气,临了还是没能说出来,换了另一种说法,“你要不要到我这里来,我这里倒是有些钱给你花。”她以一种高傲,不屑于金钱的表情看了他一眼,好像受到了侮辱。
顿时他也苦笑了:“小葛朗利厄公爵我就认了,他毕竟能继承两支的钱财合二为一,但是拉斯蒂涅算什么事?他在纽沁根那里服苦役,只为过几年从但斐纳手里接过这夫妇唯一的独生女,篡夺纽沁根的千万财产,他还不是你可以任意撷取的果实。”
她最近和小葛朗利厄公爵谈恋爱,小葛朗利厄公爵不是老葛朗利厄公爵的儿子。葛朗利厄家族17世纪中叶分为两支,首先是公爵家族,但这一支注定要断了香火,因为葛朗利厄公爵膝下只有五个女儿,大女儿做了修女,二女儿克洛蒂尔德-费雷德里克·德·葛朗利厄当年苦苦追求吕西安,三女儿若瑟菲娜·德·葛朗利厄当了阿瞿达-潘托的第二任妻子,四女儿萨宾娜·德·葛朗利厄嫁给了卡利斯特·德·盖尼克,小女儿玛丽-阿苔娜依斯·德·葛朗利厄嫁给了葛朗利厄子爵,其次是子爵家族,他们有一儿一女,小葛朗利厄子爵由于长房没有儿子,将继承长系的爵位和家徽,成为了葛朗利厄公爵,他娶了葛朗利厄老公爵的小女儿做妻子,子爵家的女儿卡米叶·德·葛朗利厄嫁给了爱乃斯特·德·雷斯托。
狄安娜和小葛朗利厄公爵谈恋爱,当然看重这个漂亮的年轻人继承了两方家系,手头宽裕——她当年还和他的叔叔兼岳父有过一段呢。
她则是说:“我不是瞧着他们有钱才和他们恋爱,这是感情自然而然的流动,如果时候到了,感情就会自然而然的涌现出来。亲爱的亨利,你的时候还没到。”
他说:“我一直骄傲于你的美,我一直以做过你的入幕之宾而自豪。”那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诚挚,可是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只是笑了笑,他又以一种沉浸的认真观赏着画作:“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珍爱倾颓的结局,讨他欢心的东西无法挽救他的命运。如果他愿意,分明可以不固守被焚的皇宫,可他不愿意跳下被焚的船只,宁愿抱着桅杆沉默,也不肯跳到安全的另一只船上。”
“亲爱的,不要用现实来侮辱画作的命运。”这是高贵家庭的末裔发出的言语。时代的风暴里,第二年,《波尔蒂契的哑女》上映了。
《人间喜剧》贵族分为两个阵营:
第一是保守的保王党,分别是:卡迪央(王族家庭,疑似是德?波旁公爵后支或亲戚,女儿嫁给纳瓦兰公爵)、布拉蒙-绍弗里(王族家庭,女儿埃斯巴夫人嫁给奈格珀利斯)、纳瓦兰(纳瓦兰公爵夫人的姐姐是布拉蒙-绍弗里王妃,他家的女儿嫁给了朗热公爵)、韦讷伊(韦讷伊公爵夫人是绍弗里亲王的妹妹,勒农库公爵夫人的姐妹,韦讷伊公爵夫人的儿子是卢东亲王)、于克塞尔(家族和勒农库公爵夫妇,布拉蒙-绍弗里王妃都有很近的亲戚关系,女儿嫁入卡迪央),勒农库-吉弗里(他家女儿是莫尔索夫人,韦讷伊公爵夫人是她的姨母,同时也是布拉蒙-绍弗里王妃的侄孙女,和莫尔索结亲,女儿的女儿和绍利厄家次子结婚)、绍利厄(沃雷蒙王妃的后代,他家儿子继承了勒农库家爵位)……一句话总结这些家族,就是赛级纯种血统,人均《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以血统为傲,他们和皇室王家都或多或少有亲缘关系,绝不能像普通贵族(雷斯托)一样向新贵和资产阶级联姻低头,否则会被耻笑。而且他们也不能向新政投诚,因为亲缘关系太近了,就算低头也不可能被新政府信任,这些家族几乎是无法转舵的。相反是这派的领导人,两位旺德奈斯都和新贵缔结的婚姻(两边下注型,灵活)
第二是玛赛率领的自由派,分别是:玛赛(他是英国贵族的孩子,随便选边站,原生家庭无法影响他的立场,后面又娶英国巨富继承人)、蒙特里沃(他家是共和国时代的军官,天然地不可能靠保王党,人家不稀罕他,他也不稀罕人家)、葛朗利厄(他家很特殊,家庭和保王党一般尊贵,但是投靠了玛赛,不过我猜是因为公爵家算绝嗣了,老婆又是外国的贵族,他随便选边站,不影响)、格朗维尔(两边下注,一个女儿嫁旺德奈斯,一个嫁杜?蒂耶)、赛里齐、龙克罗尔、拉斯蒂涅(他攀远关系能攀到鲍赛昂夫人,实际家庭无显赫之处)……这帮人基本是新贵,没有原生家庭把他们捆死在某条船上,他们可以任意选择立场,又由于家世一般,基本娶不到保王党家庭的女儿,新政可以自然地接纳他们,自然会选择自由派站队。
屁股决定立场,前一派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如何做比喻呢?新政来了,当局会采用末代沙皇的亲戚,那些遗老遗少做心腹吗?必然不会,这就是前一派两相尴尬的处境,不比后一派的灵活。
这就是整套《人间喜剧》所讲述的一切,都在讲这两派掰手腕的故事。
我想想,他们掰手前的故事叫《战争与和平》,又名《人间喜剧之俄国前传》(?),他们掰手并且保王党死挺到底后的故事是《追忆似水年华》里的盖尔芒特家族,又名《人间喜剧之正统后传》(?),左拉的正正正统后传《卢贡-马卡尔家族》在国内没有系统地出版,我是指像巴尔扎克全集一样出得那么整齐,什么都包括在其中,我一直很伤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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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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