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放榜前我都被锁在房间里,与一架已经弹不出声音的电子琴作伴。平心而论,这样的日子并不算太糟糕,只可惜他们也没收了我的漫画书和杂志,每天只能对着应试指南发呆。父亲头一次陪着我一起去了东京的考场,在东大的食堂里,他对着红彤彤的拉面汤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不好。”
我能理解“不好”,无法理解的是“这”。这是什么?
他一向沉默寡言,哪怕母亲反复追问,他也总是一言不发。在过去的年代,沉默是男人最值得欣赏的美德。我想到一些所有人都试图避之不谈的东西,也许沉默并不是他们所追求的,而是无从选择所导致的,最后的保底。拉面汤很辣,父亲早已习惯清淡的口味,不合规矩地放下了筷子,碗底还剩了不少。我扯过碗,在他复杂的目光下把它们吃掉了。
我说:“我想买新衣服。”
父亲看了我一眼。我很少向他要钱,也很少和他交流。陪我来这么远的、虚假的首都,他早已坐立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却无比平静,甚至可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让他放开钱包,给我礼物。我说不上来这究竟是为什么。他跟着我的脚步走进商场,脸上所佩戴的,还是一副无悲无喜、平静淡漠的表情。我在试衣服的间隙打量他,他毫无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喝水,就像我不存在,他也只是口渴罢了。我真想抬高下巴,对皮笑肉不笑的店员说“试过的全都包起来吧”,把自己梦中无数次猜想过的公主一样的生活拉到自己的身上,但事实是,这些衣服并不好看,也不舒服,买下来毫无意义。我最终选了一条小礼服裙,父亲没做任何评价,只是乖顺地递上信用卡。
这样的人在控制着我的人生吗?我心头仿佛有火苗蹿起。凭什么呢?凭借着账户上的那一串数字,凭借着一个姓氏,几间宅邸,多少面积的土地,几次聚会。凭什么呢!为什么这些东西会落在他的手中,为什么这些力量会落在他的手中!
为什么即便如此,我还是饱受折磨?
我顿时想把口袋摔在他的脸上,或是无辜的店员的脸上。我想砸坏这片光亮的橱窗,把货架上精美易碎的东西全都扫下去。带着一颗残暴的心,我破坏似的购买着化妆品,就好像它们已经被我摔碎。走过一家又一家商铺,店员的表情也越来越恭敬。可我没能得到任何满足。太奇怪了,为什么没人跟我说说话呢,说说钱以外的东西……
“今天,花的有点太多了吧。”
“还好。”父亲看了看身边的袋子,便又陷入了沉默。我轻轻踢着脚边的袋子,里面装着一支手袋。现代社会的形式主义——他们用盒子包着袋子,再用袋子包着盒子。父亲看着我没有力量的破坏,主动开了口:“我知道,你买了这些东西,一定会好好利用。你一直是这样的孩子,到大学之后,也要继续保持才好。有什么想要的,就尽快趁着这个功夫,多多尝试吧。等你成人了,要是误入歧途,家里人会怎么看你呢?”
你们现在是怎么看我的?想必也不过是“乖”或者“不乖”,考得上或考不上京大。我从来没被你们期待过,所有针对我的教育不过是为了防止落入别人的口舌。如果我现在就死了,也绝不会有人为我掉一滴眼泪。你们就是这样一群人。所以干嘛生下我?
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的死也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就连死也没有办法让他们多看我一眼,我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他歇够了,站起身,示意我跟他离开。我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司机,透过墨镜,我隐约觉得,这个叫不上名字的男人正用一种不像在看雇主的眼神打量着我。等坐上后座我才发现,那并不是他的眼睛。后视镜里也反射出那样的眼神,略带鄙夷,略带嘲弄,看了就让人愤慨。可这是我的眼睛。我竟然一直在用这样的眼睛面对着这个世界。
难怪有人会恨我。我也会恨我。
再之后就是被锁着。买来的那些东西全权交给了母亲,发现我刚考完试就急着打扮,她自然是怒不可遏。如果我的考试成绩让她满意,她或许还会把我放出来,可惜,不管是她还是她带上的那些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京大的录取榜单上缺少了我的名字。我的禁闭又无期限地延长了。弟弟原本是同情我的,后来也慢慢的,在母亲的教导下鄙视起没能达到家族的要求的我。不知怎么,我头一次生出了宽容的念头。也许,和他一样大的时候,我也想过在未来把外婆和同学远远地甩在身后,再用那种轻视一切的态度面对世界,既然如此,如今我困顿,也没资格嘲弄这些幼子。
虽然不能出门,但每天的运动还是要做。在保姆和弟弟的监督下,我每天要来到院子里,晒着太阳跳绳,或是做体操。在保姆的提醒中,我察觉到母亲又在尽力铺设的道路——她要物色女婿了。在此之前,她要先尽情地对我塑型。我的丈夫只能选择,不能调/教,而我却可以被她大刀阔斧地修改。明明我还有我自己想走的路呀!
“妈妈。”晚饭时,我叫起了她。上杉夫人抬起头来,勉强挤出的笑容也彻底垮下了。
“什么?”
“……东京的大学,没发录取通知吗?”
“哦。”她的眼睛轻轻转开,“是有东京来的信件,不过不是什么大事。”
“我还报考了早稻田、庆应和上智。一封信都没来吗?”
“谁知道呢。反正没有京大的。”
其他人窸窸窣窣地喝起汤来。为了让我保持身材,我的晚餐比其他人要少一些。我早已吃完这顿施舍给我的粮食,却还要坐在桌边,看着他们对我指手画脚。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我想扯掉桌布,对着他们大叫,要我的信,我的机会,可我又害怕母亲其实从未欺骗过我。直到弟弟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起身子,母亲这才起身,温柔地送走弟弟,把我领到她的房间,飞快地晃了一下抽屉里的信封。信封上一闪而过的“早稻田大学”让我松了一口气。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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