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末年的百姓,大多是很柔顺的。
雨落在他们肩上,那好办,寻些蓑草就是;
雪落在他们肩上,就狠狠心掏出几十个五铢大钱,买几尺布帛来裁衣;
徭役落在他们肩上,那便咬咬牙,不过是肢体劳累了些,再难也不过是多挨几鞭子,好歹还能留着一条命……
可若是战火和死亡烧到了肩上、熏进了鼻孔呢?
现代人已经无法想象那种柔顺。现代人接受过良好的文明洗礼,无论性情多么妄自菲薄的人,也至少保持着基本的自尊、朴素的平等意识、还有尚可成型的自我同一性。
可东汉/人/民则不然。
虽说汉末三国南北朝一直被那些喜欢评古论今的酸儒誉为“华夏史上第一次人性觉醒”,但那也只是局限于上层士人之流罢了——
文人雅士开始思考人生、追求个性、尊重文学创作、关注普通百姓……
……关注普通百姓?如何关注呢?
那自然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地那么关注了!
——魏公曹孟德写下这诗时想必也是掉了几行清泪的。并且也可以相信当时他的哀戚是十分真心实意的。
……但徐州乃至其他那些或多或少不那么出名的地方,那森森的白骨,那寂静的荒田,还不是他,或者许许多多个同他可姑且归为一类的“大人物”,所亲手造就的?
那些大人物有着自己的志向。诸如曹操就想摧枯拉朽般地将东汉这个烂摊子洒扫干净斩草除根,在重新建立一份锃光瓦亮的崭新基业……
但,那些小人物——
那些没运气、没资源去接受良好教育、去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进而也自然就没可能去逐那天下之鹿的小人物——
他们的命运,就只注定了要去为将军、郡守、三公九卿们流尽最后一滴血吗?
他们的人生,难道从出生,就被浪费了吗?
如果应逍面前的这张牙舞爪的小女孩也知晓了她脑中这质问,想必也会同她一起,不屑地皱皱小鼻子,顺便再加上一句应逍所没有的、独具她个人的小狼崽子特色的——
“呸!我早知道那些王公大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孬种!”
但此刻她是不知道应逍脑内在想些什么的。
……她就只看见面前这位清秀整洁、干净体面、离近了还能闻见她那提花小袄上的熏衣香气的应氏贵女,有些鄙夷地皱了皱那在日光下几欲透明的白净小脸。
……于是也就十分自然地会错了意——
“干嘛!既如此鄙夷,何故还将我买了来!我看你们这些贵人就是喜欢折辱人,还不知要将我买来做了什么去!”
应逍看着这小小年纪却骂人十分爽利干脆的小娃,忽然就想起了她那迷离古怪的梦境中,急急地催着柏影来一同为她梳妆的青裙侍女。
“哈!如此有骨气,你以后就以松为名如何!”应逍忍不住笑了。
她本觉得梦里那侍女看起来性子甚急,莽莽撞撞的不稳重,似是不太讨喜。但此刻她见了这侍女的幼年版是这么地具有……具有大众意识和反叛精神,就忍不住喜欢了起来。
于是应逍省略了脑内过程,只是没头没尾地抛出个论断:
“我已有了一位柏影。苍松青柏,光影参差,你以后叫松光如何?”
……小松光就也有点失语了。
她见过恼羞成怒的贵人,这种人通常被她顶撞了就要将她拉下去打;
也见过道貌岸然的贵人,这种人通常会假装宽容大度,背地里却总能寻到由头,把她饿上个几天,甚至将她直接转手卖掉——她上一任主人就是如此。
……但松光就还没见过这么被骂了也浑不在意,反而爽朗一笑,甚至看着还有点两眼放光的贵人。
不但不羞恼,甚至还十分乐意地偏要把自己留下,还给自己取了个听不懂但感觉很文绉绉的名……
如果这位暂时化名应逍的曹氏贵女愿意开个典型的孟德玩笑,那她也许会说——
「可能这就是老曹家祖传血脉罢,你看我大父曹操当初不是也被陈琳陈孔璋骂了个爽,连头风病都给骂好了!医学奇迹,医学奇迹啊……」
可惜,应逍此时就只能在脑子里说给自己玩,毕竟在场的各位就凑不出任何一个人能懂她的幽默。
但,自娱自乐并不太影响她对幽默的感知,毋宁说其实她本身就不是个很需要分享式的社交的人……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被自己脑内的想法轻微地逗笑了……
于是,松光看着面前这位带着奇怪微笑的漂亮世家贵女……就莫名有点害怕。
毕竟人对于自身经验与认知外的事物,总是敬畏的。
“我……可是山匪出身!我家兄可曾是徐州灌云寇来着!你安敢留我!”松光给自己壮着胆子说道。
年纪尚幼的松光就很有点想留在这位脑回路不甚寻常的女郎身边,她感到这位女郎,与那些她所不屑和痛恨着贵人并不相同。但她来到人世**年来的警惕本能,并不允许她如此草率地将自由交付了去。
更何况,松光觉得……这位女郎的脑子,还真就似乎很不同寻常……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呀!好可怕!
“哦!你家哪位阿兄是土匪?怎的就你一人沦落至把自己给卖了,你阿兄在不在?有义,你们必是单领了她来,令人家兄妹分离,怪不得她如此不愿。阿耶,可否令他们再去市廛一趟,将这女娃的阿兄也一并领来?”应逍觉得她的推理思路畅通了!
……松光就有点瞠目结舌。
这位女郎!她的脑子!怎么跟别人关注点不一样啊!
“……我阿兄死了。”片刻,那凶猛小兽般的女孩泄了气力般,面上浮起一片伤神,落下眼泪来,“曹贼屠徐州,连个土匪窝都不肯放过。我随乡人逃亡,被人掠了做奴仆。几经转卖,已不知此处何地了。”
……应逍就忽然有点头疼。
「柏影家是被曹孟德跟拔小葱似的夷了一遍。我是曹丕的女儿,所以按理说,她和我算是有些世仇在的。」
「……而这又来了个徐州人。」
「……曹孟德,没事就多念念经,给后辈积点德,好吗好的。」
应逍抬头望了望周围这几个人,他们脸上的神色就也有点精彩。
自然,他们是不知晓柏影究竟是何身份的。但,单是面前这一个徐州小儿,就足够令他们面上异彩纷呈了。
毕竟,此时的邺城算是曹操的大本营,跑到别人老窝儿,尤其还是跑到人家臣子的家里来骂,就很不是那么回事了……
但,应玚脸上倒是露出了比较愧疚的神色,而并不是什么恼怒的样子。
应逍懂了。
她想,她这位临时阿耶的意思,大概是“乱世里我等文弱书生也是命如飘蓬!能依附一主君苟全性命已是难事,亦非主公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安能有办法干预主公之事……”
……于是应玚就接收到了他这位女儿安慰般的眼神,意为“我懂你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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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光哭过之后,便被应逍用擦眼泪**安抚了一番,似乎也不再抵触了。
此刻,被带下去洗了干净的她,头发湿漉漉,被柏影引着带入了应逍的房内。
「这是我的原始班子,自当好好带着的!虽都是些小孩,但文韬武略都是可以练的!」应逍强行给自己加油鼓劲。
“阿松啊,”应逍亲热地牵住小狗崽的手,“阿松,你当山匪时,有没有想过做出一番事业啊?”
“……?”松光显然就不是很能理解应逍在问什么。
“我是说,既然你如此厌恶那些王公贵人,那你有没有想过,效陈胜吴广之事?”应逍继续补充道。
“陈胜吴广?那是谁?”松光歪了歪头,十分困惑。
「……这个年代这个年纪她这个家庭条件和性别,没读过学堂也是很正常的。」应逍刚学会河洛话不久故而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期待,落空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跟着我,照样能干大事就是了!”应逍觉得说得通俗些,“但你可千万别到处去说我要当陈胜吴广哈!很危险的!”
……但柏影好歹是受过些文化熏染的,此时听了自家女郎的话,就颇有些震撼。
“……女…女郎,你说这……当真要?这要如何可能!”柏影想劝一下,但又不太敢信女郎这话不是在说笑。
“假的。我想成事用不着冒那么大的险。有好的条件,自当好好利用才是,”应逍思忖了起来,“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只要跟着我就好。”
“……哼。只要你不似那些孬种一般将我再折辱虐待一番而后再买与人牙子就好。有好日子为何不跟着你。”松光仍旧伶牙俐齿地叭叭叭叭念叨道。
松光被这位手掌十分柔软温暖的少主人揉捏着手腕,豪猪般锐利的逆毛似乎都被顺平了。她本不想这么轻易就妥协的。但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她到底还是想活下去。并且,她从未见过这位女郎这样的人……
“这种年头,我哪里再去寻阿松这般有骨气的?如何舍得将你卖了去?”
应逍继续揉捏着松光竹节般细瘦冰凉的手,似要摩擦产热,好给她一点温暖。
……好像过于温暖了,以至于松光听了这话,面颊都有些泛红。
“还有,我也没当几天土匪……我兄亦是不堪劳役赋税才迫不得已的。别当我是那等凶恶小人。”松光别过脸去,小声地补充道。
松光有些别扭,于是不自在地抽了抽手,却被应逍按住了。
当她看向这位皮肤细白、养尊处优的贵女时,却感受到这位她名义上的主人,正在用轻且均匀的力量将她拢进怀中。如姊妹般亲近相依。
孟春巳时的日光有些盛。
邺城本无什么山脉,但野外依稀有几棵林木。松树通常是高高的,其上往往残留着些胜寒的霜雪遗骸。
而此刻春日已经十分温暖,灿丽的金白色日光暖得有些令人发痒,于是那些松叶上的残霜雪,也就要化了。
雪水滴下来,亮晶晶地闪着光。
松光没了力气般,依偎在这位多年后她愿为之效死的女郎怀里,也垂下两行亮晶晶的泪来。
应逍忽然起了个念头——
她以往总觉得那些男人,那些话本里君臣间的恩义,多是惺惺作态、邀买人心。
但,不知那些君与臣之间,是否也曾有过同席而坐,彼此执手取暖的片刻呢?彼时,或许也是十分真心的罢?
至少她的确是真心的。
【小剧场】
(月余后)
应逍:阿松阿柏,你们想练武吗?
松光:呵。我本就能拳如裂电,一掌能碎三块瓦。
应逍:果真?快试试快试试!
(咔!)
柏影:哇!真的!我也学!
郭媖:要了亲命咯!这是什么侍女!天天带自家女郎上房揭瓦,简直土匪一般!
应逍:「是了是了!她还真是土匪来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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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松柏有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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