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夜深露重,将军保重。”
她转身离去,脚步声比以往更重了些。
陆议望着她站立过的地方,似乎能看到她留下的脚印。
4,
几日后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时,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韩扁闯进帐来,猛推他的身体:“将军,不好了!潘将军、潘将军私自带兵出战了!”
陆议从床上坐起身:“何时的事?”
说话时,他还瞄了眼在旁边的床上裹紧毯子的她,微微皱眉,道:“小点声,她还没醒。”
“半个时辰前,” 韩扁会意,压低声音,“听守营的士兵说,他往蜀军西营去了!还、还说,要是败了,任凭将军处置,要是胜了,就请将军收回成命。”
“胡闹,传朱然将军。”
然而,当韩扁跑出又跑回军帐中时,带回的却不是朱然,而是朱然在事发后就已经带兵去营救的消息。
陆议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甚至有点想笑。
“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一个想打一个想救,就是没人问我的意见。”陆议气笑了,“还能怎么办,等他们回来了就立刻让他们来见我。”
陆议披上披风,走到帐门口,只见营寨外尘土飞扬,隐约能听到厮杀声。
一个时辰后,朱然回来了。
他的甲胄上沾着血迹,身后跟着被两名亲兵架着的潘璋。
“将军,” 朱然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喘息,“潘将军中了蜀军埋伏,末将赶到时,他已折损了近百名亲兵。”
陆议看着被按在地上的潘璋,目光扫过潘璋渗血的衣袖,又看了看低头请罪的朱然,缓缓开口,道:“潘将军,你可知罪?”
“要不是朱义封来得晚,我早就踏平蜀军西营了!” 潘璋愤愤地朝地上碎了一口。
“胡闹!” 陆议的声音陡然拔高,“擅离职守,违抗军令,致使亲兵折损,你还敢狡辩?”
他又转向朱然:“你呢?谁让你擅自出兵的?”
朱然一怔,随即叩首:“末将听闻潘将军危急,情急之下……”
“情急?” 陆议再次气到笑出声,“军中只论军令,不论情急!你未禀明主将便擅自调动兵马,同样该罚!”
帐外的晨光透过帘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来人,” 陆议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潘将军违抗军令,杖责二十,罚俸半年。朱将军擅动兵马,理应杖责十,罚俸三月,但念在是为了营救潘将军,可减轻惩罚,但仍要罚俸一月,即刻执行!”
“将军!” 潘璋还想争辩,被亲兵堵住了嘴,拖拽着往外走。
朱然默默叩首,起身时看了陆议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转身跟着亲兵去领罚。
帐内只剩下陆议和韩扁。
陆议这才想起,平日里应该出现在军帐内充当他的记室的她并不在场。
“记室呢?”他下意识询问,生怕她也跟了出去。
“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偏帐整理前日军情。听闻昨夜她也守到了后半夜,早上起迟了,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吗?”
“不,” 陆议望着地上的血迹,声音低沉,“就说蜀军小股袭扰,已被击退。”
韩扁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
陆议忽然想起自己对众将说‘知己知彼’,如今却对最在意的人瞒了实情,嘴角不由得泛起苦笑。
半个时辰后,她抱着整理好的竹简来中军帐。
进门时,正撞见韩扁指挥亲兵擦拭地上的血迹,见她进来,慌忙用草席盖住。
“陆将军。” 她将竹简放在案上,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帐内, “这是前日的巡哨汇总。”
陆议点头,拿起一片竹简翻看,手指在 “蜀军西营未有异动” 上顿了顿,抬头时已恢复平静:“放着吧。”
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今日换岗的马蹄声好像有些响,是‘蜀军小股袭扰’这件事吗?”
“对,” 陆议的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始终落在竹简上,“已处理了。”
她没再追问,掀帘而出。
帐门合上的瞬间,陆议才抬起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这才把朱然交上来的真实战报与童曦的竹简并列,一起摆在案面上。
潘璋中伏,折损百余人,蜀军伤亡相当。
蜀军西营未有异动。
他闭上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这不也是在瞒报军情吗?”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5,
军帐内的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摇晃不定,将众将的影子投军帐上,像一群沉默的困兽。
案上的酒坛只动了半坛,陶碗里的酒大多成了摆设,没人有心思痛饮。
陆议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所在的那个角落,看着她安静地吃着晚饭。直到潘璋站起身,他才无言地回过神。
潘璋右臂缠着渗血的绷带,率先打破沉默:“伯言,我知错了。”
陆议没接话,只是将那封绢信取出,目光扫过众人,站起身,道:“刘备的网,已经撒了一个月。”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周将军得的粮草,小韩将军斩的首级,都是他故意喂的饵。”
帐内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
“你们都是陛下身前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知道你们对陛下授予我重任的事情不满,我对此也诚惶诚恐,但是这次的事情,不妨请各位听听我的拙见。”
陆议瞥见角落里的她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掏出了自己的笔,手中的笔悬在竹简上方,等待着陆议展开话题。
他拿起那封被众将遗忘了很久的绢信:“这封诈降信,就是他计划的开始。
“刘备先派邓凯的使者诈降,故意露出破绽让我们识破,目的是让我们觉得蜀军的计谋不过如此。接着,他又纵容我们的小股部队得手,用小利来骄纵我们,让将士们贪功冒进。当然,诸军也不是傻子,一直赢势必引起我们的怀疑,所以还要适当地给予反击,而这第一次潘将军遇伏,就是故意为之。
“这种赢几次输一次的模式,最能麻痹人心,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放松警惕。刘备就是要让我们觉得,只要小心谨慎,就能取胜。”
“将军,这……这可能吗?” 一名小将迟疑地问道。
“你可以认为我依然过于警惕,过于愚笨。但我先前就告诉过各位,军令如山,不得违抗。我原先觉得适当的活动身体有利于你们保持作战的斗志,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现在我已经将分析告诉给各位,各位却还是执意违抗,我也只能严格按照军法,惩治各位了。”
一时间,军帐内又只剩下了她写字时的声音。
潘璋突然举起碗,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那我这顿打,合情合理!”
“感谢潘将军的理解。”陆议顿了顿,扫过帐内众将,“刘备吃了这次亏,定会加快收网。接下去的日子,不得再擅动一兵一卒。”
没人再反驳。
夜色渐深,将领们鱼贯而出返回各自营帐。陆议独自留在帐内,看见她正将散落的竹简一一归拢。
陆议伸手接过最上面的一摞竹简,指尖划过竹片上细密的纹路。烛火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就不担心他们说你马后炮?”她将最后几片竹简归拢,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陆议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正在给竹简缠上绳结的手指上。
他将竹简码齐,声音平静:“战场之上,胜负便是最好的辩解。若真能赢,让他们说几句又何妨。”
童曦绑绳结的手停了停,忽然低头浅笑。
那笑意极浅,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陆议心湖里漾开阵阵涟漪。
两人继续整理剩下的竹简,指尖忽然碰到一起。竹片的凉意混着她指腹的温软,不经意间搅动着他心底的柔然。
她浑然不觉,抽手去捡掉落的一片竹简。
陆议却僵在原地。
趁她低头整理的间隙,他飞快地将刚才碰到她的手指蜷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去,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帐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烛火在昏暗地军帐中稳稳地亮着。
他缓缓地将手指凑到唇边,虔诚地吻了下去。
个人篇(陆议篇之五):蜀营残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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