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谖容

“你先下去歇着罢,这灯让流薪守着就是了。”景萱吩咐道。

木桃伏在地上不敢起,答道:“请夫人恕罪,不是木桃不听话,实在是府里有规矩,木桃不敢不先禀报公子。”

她口中的“公子”,恐怕这会儿正灌酒呢罢。景萱一想起他今日当众诵的那句“大姒嗣徽音”,便难过愤懑。

既是情深,不要续娶,做个义夫便是;既要续娶,又何必在新人面前惺惺作态。作态也就罢了,还是当众。

她知道,他的亡妻芳名中有一个“徽”字。

当时昌陵乡侯夏侯玄听到吴家欲与司马家联姻的风声,曾冒着得罪司马家的风险,专门到府劝阻吴应,不要将亲妹妹推进火坑,可吴应心意已决,哪里会听。

她在珠帘后,窥见夏侯玄言语激动处流下泪来,听他说“徽儿死得不明不白,我决不忍心看令妹重蹈覆辙”,可惜哥哥不为所动。父亲去后,长兄如父,哥哥有心巴结司马家,便拿妹子的婚事做了敲门砖。

她羡慕夏侯徽有个好兄长。

想到这里,她只觉万念俱灰,也无心再向婢女问那灯的事,便回床沿呆呆坐着,等夫婿回来。

母家的哥哥,没得指望——无论权势、才干还是心肠,都断不会如夏侯玄一般给妹子撑腰的。夫婿又摆明一副对亡妻念念不忘的样子。还不知公爹、小叔、小姑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只听说婆婆是出了名的泼辣厉害,“张春华”三个字拿出府去都是响当当的名号。另有两个庶婆婆……元配留下了五个女儿……或许司马家娶她进门是指望她生男丁……这府里的下人们一个个都看着不像省油的灯……灯……

脑海的思绪纷乱,像漫天的棉絮乱飘,抓住一缕,没头没尾,顺着想了片刻,浪费了片刻的光阴,不知怎的又想到另一缕去了。

新郎果然喝得酩酊大醉而归,门甫一开,一阵酒气被春夜乍暖还寒的风裹挟着扑进来。

若按父亲生前景萱在家时的气性,或许早将门锁住,让他别处睡去:婚事是两家谈成的,又不是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娶,娶她难道还委屈了他不成?

可如今嫁作人妇,在旁人屋檐底下讨生活,不得不低头。

起身去迎。

着喜服的男人耷拉着头,露出后脖颈一片酡红,走不得路,被一个青年男子架着挪进房来。

景萱使个眼色,流薪流楚便上前搀扶,将姑爷接过,扶到床上坐下。

向那青年福一福身,待要开口却不知如何称呼,那青年眉眼间透着狡黠聪明,心思也果然灵透,不必她开口,忙低头作揖:“嫂嫂多礼了,二弟名昭字子上,不敢当。”又道:“皆是弟弟的不是,今日大哥高兴,多喝了几杯,做弟弟的只知道跟着高兴,忘了劝着哥哥。劳烦嫂嫂照顾了,弟弟告退。”

目送司马昭离去,景萱转身,便见司马师由婢女扶着,坐在床边弯腰狂吐不止。

新婚之夜,丈夫为别的女子喝成烂醉。

不公平……她只是不幸晚来而已。

原也不是她想来,是哥哥硬要将她嫁来。

因为来得晚一步,就要活在前人阴影里么。

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夏侯徽,你我素不相识,我不恨你,可你看你留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

景萱忍不住瞥向那神橱,只觉青灯荧荧,如一双鬼目望向他们,望他们一世,让她一世不得安宁。

而她……她再怨再恨再愤愤不平,今夜也必须和他圆房才行。如果今夜不能圆房,她来婆家第一天便会被人笑,被从上到下的人笑个遍。

她上前替下流楚,叫她去斟茶,自己一手把着他胳膊将他扶稳,另一手为他轻轻拍着背。

他又吐又咳,许久才住,她递上茶请他漱口,又用帕子给他擦干嘴角,他抬起头,她才看见他流了满脸的泪。

她猛然见了,心中且怒且悲,又觉得他很可怜。紧攥着那帕子,手微微打着颤,一点一点轻轻给他拭泪。

他生得颇有些英俊。二十七岁的人,端正的脸上已有了成熟的棱角。适才众人面前偷看过几眼,如今仔细看去,只见峻峭的鼻梁,浓眉入鬓,下面一双大而黑郁的眸子。人说“眼大无神”,他的眼却像……此刻犹含着泪的眼,就像坠入深潭的夜空,波光摇动,而深邃没有尽头。

虽不及夏侯玄那般朗朗如日月,却也绝不是个面目不堪、不可倾身相就的人物。

既然他能如此不忘亡妻,许是重情之人,那若将来我先去了,他大概也能这么不忘我。她自我安慰地想。

景萱轻轻摆手,流薪流楚退了出去。

她又看向木桃。

木桃也低头告退。

看来先前只是防着她这新夫人不懂事。

“大喜的日子,夫君何苦。”景萱轻轻道:“衣裳脏了,妾身服侍夫君更衣。”

他吐过之后至此慢慢醒了酒,强笑道:“抱歉。有劳你。”他清醒时,倒是彬彬有礼。想来是先前饮酒,将情绪都宣泄尽了的缘故。

如此,景萱便原谅了他饮酒。

景萱为他脱去外袍,又去脱中衣。

到底是女儿家,虽然婚前家里有老婢三言两语教过一点,终究事到临头犯了羞怯,手指便凝滞,脸儿也红透了。

司马师不瞎。美人当前,又是他娶的妻,今夜该当合婚,于是便伸手去握她的手。

她微微打了个颤,任由他握着。只是脸颊更红了,头也越发低下去,修长的脖子弯成柔美的曲线。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显然是随意问的,问名礼早已行过了。他借着问话的当口,一面问着,一面脸庞凑近。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景萱微笑着,刚要答,墙角的那盏灯忽然光芒大盛,耀如白日,火苗暴起,窜得丈高,瞬间烧透了神橱的顶板,火舌跳动着,舔舐着房梁。

司马师转身便向那灯扑过去:“谖容!”

“夫君!”景萱伸手欲阻拦,慢了一步,只见她夫君徒手握住那灯柄,火焰摇曳,近得外人看去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舞动,他也丝毫不知惧怕,火光明晃晃照得见他双目中的痴狂:“谖容!是你先舍了我!你不能这么对我!是你,舍了我!若不是你决意……”

他望向耀眼的火苗,像望着心上人。他眼里的偏执、迷恋、怨恨、悲痛,搅在一起,化作眼角映着火光的莹莹一闪。而那一点泪光像一颗水晶砂,落进了景萱的眼里,磨得她眼睛酸痛,心里也酸痛。

那灯火像是认得他,又像是不认得他。焰光抚着他轮廓,却没伤他分毫。可虽然没伤他,又实打实地点燃了神橱,大有延烧到房梁之势。

“夫君,放手,快走吧,夫君!”景萱顾不得伤怀,忙上前拉扯他衣袖。

那火苗“倏”地一声分了一束,喷向她面前,吓得她松手一步后退。

若撇下司马师逃命、任由他在这里烧死,司马家绝对不会让她独活。

这时守夜的下人们终于惊醒冲了进来,连声叫着“夫人”。

流薪流楚叫着“夫人”,司马家的人也叫“夫人”。

景萱忙大叫道:“救火,救火呀!端水来!”

司马师举袖护着那灯:“不许!”

流薪流楚回身想去取水,被司马家的人拦住了。

正当众人为难之际,那灯好像通人性,火苗慢慢回落,又变回最初安安分分豆儿大的一点,立在灯芯子上。

神橱上的火也慢慢熄了。

司马师痴痴凝望着那灯火,眉梢眼角尽是温柔。仿佛那灯火生有额发面颊,他的目光化作手,轻轻抚摸着。

下人们低头束手默默退了出去,仿佛见惯的寻常事。

流薪和流楚上前搀扶景萱,景萱腿已软了,走动不得,强支着胳膊,靠两人架到一边坐下。

他是个疯子。

她嫁的这个男人,是个疯子……

夏侯徽表字“媛容”,因作者家有长辈名字带“媛”,所以避讳,改为“谖”,取《诗经》中“焉得谖草”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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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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