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妆扮停当,羊瑜将仆从遣散,说要同小姐说说话。送嫁前母女最后的谈心,总是有些体己话要避人的,众人都懂。从景初三年到嘉平三年,羊瑜贴身看护了致儿十二年,良苦用心府内上下人等都看在眼里。
“致儿,你可以开口说话了。”羊瑜道。
致儿艰难地张开嘴,用力又不敢太用力地挤着喉咙——她已经太久没有发出声音,从来都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无声地动一动唇齿,说话发声的感觉早已变得陌生:“我知道你等了我十二年,护了我十二年,究竟是想问什么。”她低眸苦笑:“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能活下来,就是因为一些事情我不知道。”
致儿长大后的容貌,与谖容并不相似。羊瑜看着她,竭力从她脸上辨别谖容留下的影子,竭力去看见当年她未曾见过的待嫁的谖容。
羊瑜握住她的手:“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哪怕一点点。我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天”,永远是那天。甚至不需要特别提起“火”字,致儿就能明白。
致儿重重闭上双眼,描述她所见的景象。那是伴着烈火和鲜血一刀一刀刻进她稚嫩心灵的景象,伴随着她度过长大的每一日每一夜,永世都无法从灵魂中抹去:“那天晚上你走后,姐姐们还站在地上说话,我实在很困倦,就上床睡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被照醒了,那盏灯……火苗窜起很高,我们……就都看见了灯里的那个女人。”
“那个人就是你娘。”羊瑜告诉她。她以为对生母没有记忆的致儿在知道自己曾看到过娘亲的面容后会感到欣慰。
“不!那不是我娘!我没有那样的娘!”致儿压着声音否认。
“致儿……”羊瑜想劝。
“你听我说完!”致儿睁开眼,双眼血红:“我好不容易认你做母亲,你不要逼我不认你。”
羊瑜默然。
“我头脑还不甚清醒,缩在床上没有动。那个女人坐在房梁上,问爹爹‘又要做什么’。我的床铺在爹爹身后,看不见他的脸,但能听出他在笑,他说,‘羊氏太聪明,我要杀了她,你奈我何’。那个女人说,那她就毁了他在乎的一切。爹爹又低头笑了,张开双臂,说‘我在乎的全都在这里了,你毁吧,我看着’。那个女人没说什么,一瞬间火就把整个房子都吞了……我们不能出去,但我们也都知道那个火不会伤人,所以没有很害怕。可是那次火燎着了一缕大姐姐的头发,大姐姐吓得大张着嘴,爹爹大喊,说‘夏侯徽,这是你的孩子!’那女人忽然……她忽然……忽然……”回忆到这里,司马致整个人抱膝蜷缩在坐榻上,蜷成小小的一团,埋头在手臂间,哽咽着说不出话。
羊瑜连忙上去抱住她安抚:“致儿,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不怕死,我会用我的命来护你。只求你坚强,告诉我。”吉时将至,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时隔十二年,致儿依然因恐惧而无法控制地流泪:“她忽然环顾一周,对我们说‘当年是你们的爹爹杀了我’……”
听到这句,羊瑜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大脑一片空白。
司马师……他竟然真的杀了谖容,竟然真的是他……为谖容的死,她怀疑司马师怀疑了整整十二年,等真相终于揭开而真凶赫然正是司马师时,她反而一时不敢相信。
她这些年来目睹的深情痕迹到底是什么?都是假的吗?他当年给谖容的世人皆知的宠爱,也全部是假的?谖容活着的时候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谖容到底是怎么被他谋害的?她死的时候有多痛苦?
种种思绪如海啸般拍打着她,她心口疼得厉害,眼前直冒金星,耳朵也嗡嗡鸣响,却还要用尽全身力气强令自己撑住,听致儿继续说。
“她说的好些东西我听不懂……爹爹几次让她住口,她硬是要说……后来她还说爹爹在外面养了死士,将来一定要造反……然后,然后爹爹抽出佩刀,只挥了一下,就把姐姐们全都……我吓得闭上了眼睛,之后怎么睁都睁不开,嘴里也发不出声音……再往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至此,她哭得浑身发抖,再也说不出完整字句。
羊瑜的指甲狠狠掐着自己掌心的肉,不让自己崩溃。泪水浸着她的眼,浸得她钻心般得疼。
羊瑜不知道该怎么抚慰眼前这个孩子。怎么抚慰?怎么抚慰都抚慰不了。致儿在那样小的年纪都目睹了什么?世间可曾有过这等人伦惨剧?耳中是夫杀妻,眼前是父杀女……致儿,她到底是承受着什么长大的?
四个活生生的小孩子……谖容真的连孩子们“也都不要了”……而司马师——虎毒尚不食子!他竟是如此狠毒,妻子、女儿,都能亲自下杀手……
杀妻,又杀女……
而谖容,她不知道该怎么看谖容,那是个完全陌生的谖容,与她出阁前认识的那个温柔明媚的谖容姐姐判若两人。
火里的谖容仿佛是疯子。
疯了,却还在试着守护她。
当年她深夜寻灯,司马师明明发现了却一直没有动她,大概都是因为谖容。
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司马家?从一开始就不该一厢情愿地去查案?她是不是本该听从谖容最初的劝告,“快走”?
她查了这么多年,装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青春耗尽,恍然半生,人到中年,终于迎来真相,代价却是她无意间害死了谖容的四个孩子。若她那晚不去寻灯,就不会惊动司马师,谖容就不会现身与司马师对峙,司马师就不会对孩子们下杀手……
“致儿,对不起。斓儿,玫儿,敏儿,斐儿,对不起。谖容,对不起……”羊瑜紧紧抱着致儿,双腿渐渐没了力气,跪倒在地,泪水潸然成雨。
致儿没有说话,没有怨她。
十二年,四千多个日子里不分昼夜的贴心照料,羊瑜像守着自己的命一样守着她。若说要像爱母亲一样爱她,致儿做不到——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去爱母亲——但若说要把罪安在她头上,像恨仇人一样恨她,致儿也做不到。
就,一笔勾销。
时辰不早,外面喜娘出声催促。羊瑜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已经没有时间,只能轻轻松开致儿,捧着她的脸,擦干她的眼泪,重新为她一点点涂画脂粉,就像当年出阁时为自己上妆一样,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孩子,去了甄家,记得也不要立即出声,等过几年再装作治好了哑病。一切,你就继续装作不知道。把过去,能忘多少忘多少。去甄家,就当转世投胎,做个新的人。报仇的事,就交给我。”
致儿一把攥住她的手:“你替谁报仇?你向谁报仇?”
“自然是……”羊瑜微怔。
致儿道:“他死,若我的娘家就此衰败,你要我在婆家怎么办?”说着,自顾自拈起胭脂,对镜抹在唇上。
羊瑜微微张开嘴,一时说不出话,许久,才道:“可是你娘,还有你姐姐们……”
致儿没有让她说完,打断她道:“那女人不是我娘。爹爹至少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给我屋子住,她呢?除了让这个家不得安宁,除了打碎我的安稳人生,她为我做过什么?至于姐姐们,死了的,都已经死了。而我还要活下去。”她双唇用力抿一抿,将唇色调匀。
羊瑜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当年谖容会说,连孩子们,她“也都不要了”。
“我肯告诉你,是因为你手里有我的秘密。”司马致装扮毕,拾起妆台上的白绸团扇,团扇上绣着萱草:“我告诉了你之后,现在,我手里也有你的秘密了。所以母亲,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好。”羊瑜没有跟致儿说更多。
只是在临送致儿出阁前,她当着致儿的面告诉司马师,她决意要改名,改作“徽瑜”。
司马师眼神玩味,仔细打量着她,笑道:“何故今天忽然要改名。”
羊瑜这些年早已习惯了他的打量,只淡淡微笑,迎着他的目光答道:“都怪我没教好致儿,弄得她一向不避生母名讳。在家关起门来也就罢了,可是她即将嫁作他人妇,若在甄家被人发现,不但她要因不孝而被夫家轻视,也有损我们司马家的名声。”
确实是个无可反驳的理由。
司马师笑笑:“好。既是你自己有心要改,我自然成全。况且我也喜欢这名字。”
羊氏这时要改名,适才必定是与致儿谈起了谖容。
在他面前露出如此破绽,是羊氏无意间疏漏,还是故意为之?
羊氏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她果真不怕死么?
这时听得门房通报,太常卿夏侯玄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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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真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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