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媖从杨潆房里出来,刚拐过游廊,措不防撞上一道魁梧的黑影。
怀里的陨石,脱手而出,啪一声落在了灌木丛里。
张媖捂着吃疼的脑袋,见来者是马超,只敢弱弱地抱怨:“将军走个路,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说着,蹲下身去,一通胡乱摸索。
咦,陨星掉到哪儿了?
“你在找什么?”马超对着张媖说话,目光却隐隐朝向杨潆的房间,若有似无地眺看。
“一块黑色的陨星。”
马超闻言,错愕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太暗了,完全找不到——”游廊遮挡,张媖沮丧盯着墙下黑灯瞎火的一排灌木,不得不向马超求救,“将军可带了火折?”
马超根本不需要火折。
他长手一捞,伸向灌木葳蕤的枝桠。将陨石从灌叶间薅出来的一刹那,直接怔愣住了。
“这陨星怎么在你手里?”黑暗中,马超居高临下,整个身体完全笼罩于阴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无端凉意侵袭脖颈,惹得张媖匆忙站了起来:“当然是,要把它丢掉啊!”
说着,伸手够向马超的掌心,想取了陨石拍屁股走人。
马超紧攥着陨石,丝毫没有要松动的意思。
“将军?”张媖力夺不过,害怕看向他被浓睫掩翳的眼睛。
这是,什么情况?!
“杨潆让你丢的?”好半晌,马超喃喃问。
张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妹妹若不同意,我怎么拿得出来呢?”
蓦地,马超松了手。
陨石掉在了地上。
好歹这次没有落进灌木丛里!
张媖再度蹲身,捡起陨石,正准备说句客套的感谢,才发现马超不知何时,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月上柳梢,秋虫唧啾。
杨潆在屋里前后左右,不停地徘徊。
好几次想将张媖叫回来,念头刚滑过,却又生生止住。
所谓晕轮效应,连她也不能免俗。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与马超捡到的流星人畜无害,但心理有了芥蒂,以后任何的小毛病,都会导致晕轮投射。
还是扔了好。
可转念一想,毕竟那是人家搏命换来的东西,杨潆终究还是不舍。
坐不安席之际,思及张媖的托付,杨潆索性拿起瓷瓶,往马岱的住所去。
马岱还未睡下,见了杨潆,极为惊讶:“哟,这是什么风把杨参军给吹过来啦——”
他这一声“杨参军”,杨潆全身里里外外像被蚂蚁爬,难受地说:“不必如此见外。”
马岱也觉得,这个称呼很见外。
于是问:“女郎可有冠字?”
原主十四遇袭,现在她也不过将将及笄,哪里来得及冠字。
杨潆默然摇了摇头。
“唔,既如此,以后就叫你阿潆!”马岱素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我不见外,你也不许见外,唤我伯瞻即可。”
杨潆乖乖附和:“好的,伯瞻。”
纠正好了称呼,马岱这才询问杨潆,深夜造访的原因。
杨潆将白胖瓷瓶摆在桌案上:“听闻你的背伤沉疴难愈,这是效果极佳的金疮药,不如试试看呀。”
“阿潆,你对我也太好了吧。”马岱受宠若惊,将药瓶在手中一阵稀奇地把玩,“从哪里得到的,当真有效?”
管它有效没效,心意已带到。
“自然有效,这是——”杨潆脑海中努力梭巡着藉口,“哦,是我在石窟寺时,大名鼎鼎的华佗,华神医给的。”
华佗的大名,马岱当然如雷贯耳。
可他同时也注意到了杨潆话语中的漏洞:“不对啊,华神医为什么会给你金疮药,是不是阿兄他——”
难怪刚回长史府,脸色惨成那般。
中间这段时日,肯定遇到了奇险!
想起马超三令五申,不让马氏兄妹知道他重伤的叮嘱,杨潆又是虚,又是疚,只得说着违心的话:“他啊,不过伤了皮毛,用不着,用不着这个的。”
马岱将信将疑:“你确定?”
“当然。”杨潆快要编不下去了。
再继续杵着,还得用另外的谎,来圆最初的一个谎。越编越荒唐。
既然已经对张媖有了交代,那便再也问心无愧了。
杨潆一下子站起:“夜已更深,伯瞻早点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马岱见状,亲自出门相送。
将杨潆送过游廊,刚要辄身入室呢,却瞟见墙角暗影下,赫然站桩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月光将马超的影子拉得古怪又老长,也不知究竟在那里暗暗站了多久。
更深露重的,他这儿到底是啥风水,让夜猫子全聚过来了。
“阿兄,你怎么也还没睡?”
看着马岱让出的门位,马超却并不举足。过了片刻,幽幽地说:“没事。你好好抹药,早些歇宿吧,伯瞻。”
这一声伯瞻,差点惊掉了马岱的大牙。
一个无事忽献殷勤,一个跑趟专为内涵,杨潆与阿兄,这俩人到底咋回事……
马岱摩挲着下巴,目送走了马超,才百思不解进了屋去。
另一端,原本想找兄弟舒缓胸臆的马超,在听到马岱与杨潆的谈话后,心思反而郁结得更厉害了。
铁青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住所。想起杨潆丢弃的星,扎人的话,马超颓然往栏杆上一坐,望向夜幕中万古不变的星河。
西域的天空,永远都有这么醉人的月色。
月色清辉,仿佛会流淌的水。
曾几何时,他的母亲,也总是喜欢凭栏望月。明明身在家园,所思念的,却是并不属于她的故乡,与故乡里面,那个薄情的人。
马超嘴角牵扯,苦涩笑了出来。
从怀里取出一只古旧的羌笛,呆呆抚摸着笛竹尾端,翠绿似玉的流苏。他寂然许久,才慢慢将羌笛放入口中。
口唇吹嘘,悠长的呜咽穿透竹节,像一把生锈的刀,钝钝割开静谧的夜。
塞外边声,胡风孤城。管乐凄恻又悲凉,杳杳诉说着煎熬的渴望。
没过多久,便吸引来了一个同病相怜的孤狼。
“想不到,马将军身上,居然流淌着羌人血统。”鄯善女王斜斜靠在月洞门上,目光中恍惚闪烁着道不明的情愫。
笛声被中断,马超有些不满。
不言不语,便算默认了。
“我母亲也是羌人。”鄯善女王倏尔笑道,“婼羌人。”
婼羌,是位于楼兰南部的一个西域国度,人口主要构成,便是婼人与羌人。
马超点了点头,算是无声的回应。再度拿起羌笛,循环吹奏未完之曲。
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却摒退不了鄯善女王压抑已久的五感。
她提起腿,兀自走入院中。
想起儿时的嘎乌楼,索栈道,香柏肉,青稞酒,以及每逢盛春,漫山遍野开满的羊角花,不觉哀从中来。
就着清冷的月色,久违的旋律,鄯善女王手脚舒展,轻轻盈盈,跳开了一支动人的舞蹈。
缓带轻裘,绿腰素手。袖若惊鸿,足有游龙。左旋右转,裙摆飘飏。奔车轮缓,天地流芳。
杨潆正要踏足月洞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锦帽与长辫齐飞、头纱共月华一色”的绝妙画作。
天人和合,羌笛声与胡旋舞,美好得仿佛不在人间。
而院子里的马超与鄯善女王,郎才女貌,宛如一对般配的神仙。
杨潆捏住手中刚问张媖讨来的另一瓶金疮药,悄然退身,离开了月洞门。
居民区外,芦花渡边,栖息着一群南来北往、逐水草而居的野生鸿鹄。
鸿为大雁,鹄是天鹅。
杨潆枯坐在野渡旁,看着水波中央荡漾的天鹅,以及水波映照之下,徐徐勾勒出的、自己的斑驳倒影,第一次尝试在记忆中捕捉原主的模样。
永乐宫董太后曾夸,原主灼若芙蕖,冠绝古今,不仅是大汉名副其实的第一美人,更是父系、母系皆“四世三公”,无人能出其右的顶级名门闺秀。
一朝落难,回首满目疮痍的过往,在匈奴的一年多时间,以及无数个朝朝暮暮的吃苦与藏拙,对她而言,竟依稀恍如隔世。
如今,在她的身上,看不见任何曾经风华绝代大美人的影子。
以前她从未在乎,直到刚才面对花与月,笛与舞,方莫名有几分难过。
但即便只是瞬间庸俗的念头,立即令杨潆感到羞耻,甚至无地自容。
羊入虎口,原主临危自保,剃去眉发,穿上乞服,晒得黢黑,生饮牛乳。面对塞外孤悬的月,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回家,回家。
远方的家,还有好多人与事在等着她……
霸占了原主身体,就要对原主负责。
现在已经立秋,持续二十余年的建安,已经如期来临。
汉献帝迁都许昌,九月甲戌,曹操将任大将军,封武平侯。而杨彪与汝南张喜,则会双双“因病逊位”。
197年,也就是明年年初,袁术即将在淮南僭号,迎接杨彪的,将会是曹操的诬陷,满宠的拷打。
即便并不致命,但杨家却从此一落千丈。
剩下的时间,只有区区不到四个月了。
无论丑小鸭会不会变成白天鹅,没有鸿鹄之姿,亦当有力挽狂澜的鸿鹄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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