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里地后,天色微明,崔有仪也终于稍稍停了脚步。宫中发下来的绣鞋鞋底本就薄薄一层,踏在荒草乱丛之中和光脚行走也没什么两样。刘协感受到她的不适,挣扎着就要从她背上跳下来,却又被崔有仪一把按住了手腕,说道:“趴好,我的脚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这时候,刘协也不在意崔有仪这一路行来都未曾喊过自己一声殿下,反倒将面颊往她后背上贴了又贴,说道:“没关系,我们走了这么远,也没有人来找我们,没有援兵,也没有追兵……先歇一歇吧。再这样走下去,你的脚会受不了的。还有皇兄……”
刘辩在一旁负手而立,望着渐渐消散在了远处的萤火,听到他们这样说,回头笑了起来:“朕不要紧。这一路来,多亏了阿竹姑娘帮我照顾王弟。阿竹姑娘,你救驾有功,等朕还都,定要重重封赏你,你想要什么?想来你一定看不上孺人之位,那朕封你做郡主如何?不仅如此,到时候朕还要赐你封地兵马,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何?”
刘协尚且趴在崔有仪的背上,听了这话不由得呼吸一滞,而崔有仪倒是神色如常,抬头看了刘辩一眼,像以往那样轻飘飘地笑了起来,说道:“陛下莫要开玩笑。阿竹不过一介宫女,你若当真封了我当郡主,这样的恩惠,我无福消受。”
“你虽说你是宫女,可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简单呀。”刘辩见她拒绝,倒是也不恼,目光深远地朝前望去,说道,“我看见前面有个庄子,不如我们去那边歇歇脚吧?”
崔有仪平静地点点头,说道:“但凭陛下吩咐。”
说着,她将刘协背得更近了些,跟着刘辩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走去。
刘辩发现的那个庄子主人乃是崔烈的弟弟崔毅,当年因为十常侍卖官鬻爵,妒恨贤能,所以变卖家产在这山间购置了田地,隐居于此,他久不闻朝中动荡,忽而见天子降临,大惊失色,但很快,便吩咐府中仆从婢女为刘辩和刘协两兄弟进上酒食。崔有仪见这两人终于安顿下来,总算松了口气,便要退到刘辩身后为她布菜,刘辩却冲着她招了招手,又热络地一扯她的衣袖,亲昵地说道:“阿竹姑娘,你也留下来吧。我们一起用膳。你也饿了吧?”
“还好。”崔有仪垂着眼,退到了一边去,在外人面前照旧是一副恭顺的模样,说道,“陛下,礼不可废。”
“哎呀,阿竹姑娘。”刘辩扯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倒有几分和阿姐撒娇般的样子,他继续说道,“什么礼不礼法的,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早已经将你当作亲姐姐看待了。朕说到做到,等到朕还都,安顿下来,就封你为郡主。你看中了哪片风水宝地,自己挑便是,朕绝不失言。”
听到刘辩的话,崔有仪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只得拽了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说道:“郡主便不必了。陛下邀我一起用餐,我尚且还是能答应的。”
见她松口应下来,刘辩也稍稍松了口气,在崔有仪落座后,便唤人拿来了杯碟碗筷,为她夹菜,又说道:“此处不比宫里,委屈姑娘了。吃些虾仁,我记得在宫里的时候你很喜欢吃这些。”
崔毅见刘辩无一点帝王威仪,不由得替他暗暗捏了把汗。听那个叫阿竹的宫女说,十常侍虽除,可何大将军人也已经没了,刘辩没有外戚作为依仗,关外豪强却眼看着就要踏入京城,外加黄巾之乱也未曾停息,整个大汉上下一片动荡不安。他眼下不为江山社稷考虑,竟然只想着要封一个宫女当郡主?
崔毅此时所想,自然也是崔有仪所想。她拈起刘辩夹给她的虾仁,状似没心没肺地嚼了起来,可实际上再怎么鲜嫩美味的虾仁也提不起她的胃口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汉王朝已经行至陌路,不管最后哪方势力冲进京城,都会选择架空刘辩这个皇帝的权力。宦官如此,何进如此,蠢蠢欲动的董卓如此,还要崔有仪想要辅佐的袁绍……自然也是如此。不受期待的天子只能高居王座之上当个傀儡,谁会真的相信他许诺下来的封地呢?
刘辩虽然经过几番历练,总算也有几分天子的模样了,可到底还是天真。只怕还都之后,别说董卓,只怕是朝中寻常臣子也未必能镇得住。
崔有仪这样想着,就将目光投向坐在不远处的刘协,这孩子自打脱离险境后,就不再说话了,虽然他本就寡言,但沉默成这个样子,崔有仪也难免担心他是不是被吓傻了。不过……
崔有仪忽而想到刘协当时和她说的那几句话来。
“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像皇兄一样当上皇帝,你愿意辅佐我吗?”
“所以我才说如果。你也许不知道,皇兄的师父史子眇到京师来的那天,京城之中,出现了三条金色巨龙。既然这汉家的天下会出现三条巨龙,那么我……又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个呢?”
若是这孩子真的……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个头来,就被崔有仪狠狠地憋了回去,她在桌子下面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好让自己分散些注意力,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这天下的主人,只能有一个。
在崔毅的庄子上住了一晚,休整停当后,崔有仪便建议刘辩带着刘协早日回到皇宫里去。之前三人奔逃的时候,马匹受了惊吓,好容易勒缰停稳,前路又不好走了,无奈之下只得弃了马匹。而崔毅庄子上只有一匹瘦马,崔有仪原本想让他们兄弟二人同乘这一匹马,自己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回去,可刘辩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刘协不会骑马,年岁又小,之前还扭了脚,干脆让刘协一直待在马背上,而他和崔有仪轮流骑马,也好护着点刘协那孩子。
刘协也执意如此,坚持要崔有仪答应,还说这时候,就不要再管什么君臣有别,大家保存着些体力,这样说不定也好早日还都。崔有仪拗不过这两个少年,只得点头同意。但崔有仪也怕到时候被不知何处的人撞见,治她个不敬君主的罪名,便主动要求他们两个先行上马,自己先在下面走一走,实在累了,再到马背上去。
刘辩和刘协欣然同意,三人接过崔毅资助的盘缠,朝着洛阳走去。
经过一晚上的思量,崔有仪也想通了。一来,国不可一日无君,刘辩离京失踪,朝廷上下定然乱成一锅粥,袁绍说不定也在找他们,现在按照原计划动身去史子眇那里,定然要再费一番周折,搭上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太不合算。二来便是,刘辩既然铁了心了要封个郡主给她当当,那么……
那就让他封吧。
当然,崔有仪并非是眼馋刘辩允诺给她的那几块封地。恰恰是因为袁绍没办法及时赶来救驾,刘辩给她的允诺才尤为重要。自己阿竹的这个身份还没用到尽头,等到时候刘辩当真要给她什么郡主的身份,她便挑明了说这一切都是袁绍的意思,她本是流落民间的高阳舞女,承蒙袁绍收留,这才让她有了容身之所,后来得知自己的同乡入宫当了皇后,是袁绍担心天子未来受到宦官制衡威胁,所以才派她进宫,在刘辩身边暗中保护。
至于一个饱受白眼的太子如何当上了新的帝王,这不重要,毕竟,很多人都只认那坐在王座上的君主。君主许诺下来的恩赐,比什么都重要。等到了那时候,她顺水推舟将这样的恩惠,给自己所谓的“主子”,让刘辩要封赏就封赏袁绍便是。再之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离开皇宫,光明正大地继续给袁绍出谋划策去了。
想着想着,就容易出神。出了神,崔有仪脚下就绊了一跤。见她踉踉跄跄地险些跌倒,刘辩一双好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跳下马背就要扶着崔有仪上马:“阿竹姑娘,你快坐上马背歇一歇吧。之前你就背着协弟走了那么远的路,再这样走下去,我担心你的膝盖也会受不住的。不要推辞,快些上马。”
崔有仪不算太累,当真想要推辞推辞,却忽而见得远处旌旗蔽空,尘土遮天,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这边赶了过来。崔有仪不知来的人是敌是友,脸色却先变了变,正想说些什么,刘辩却猛地躲到了她身后去。倒是刘协,骑在马上昂首挺立,冲着来人喝问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姓名!”
绣旗影里,便忽而纵马跃出一人,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扫荡一圈,同样厉声问道:“天子何在?”
刘辩似乎抖了一抖,抓着崔有仪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崔有仪:“……别怕。”
接着,崔有仪正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刘协骤然冷下目光,挥鞭向着对方遥遥一指,问道:“本王最后问一遍,来者何人?”
刘协想要装得镇定些,但到底是个孩子,无形中已然向这人交代了身份。果然,那人轻飘飘地瞥了坐在马上的刘协,又将目光移向躲在崔有仪身后的刘辩身上,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一身宫装的崔有仪身上许久,这才不紧不慢地报上姓名:“在下西凉刺史,董卓。见过陛下。见过陈留王殿下。”
正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崔有仪嘴唇一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家伙是如何找过来的!这下好了,她想好的计策功亏一篑了。
崔有仪尚且还在思量对策,就听见刘协冷着声音,再度出言发问:“董卓?你是来保驾……还是来劫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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