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你终于醒了。”
我呆呆看着阴沉天空的眼睛，终于在这声呼唤中聚焦。艰难地撑起身体，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躯干是如此瘦小。身上穿的不是那件为了旅行而准备的连衣裙，而是褴褛的粗布衣，挂满了污秽的泥浆。
身边有一个积了雨水的坑洼，我连忙爬上前去，想通过倒影确认自己的身份。
这是一张形销骨立的脸，苍白的嘴唇如同干涸的田地。万幸，这双眼睛还是我所熟悉的，只是更加年幼青涩。
昏迷前看到的那片梅花海果然是异世界的入口，而误入的我不仅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时代，还回到了五六岁左右的年纪。
撑在水洼两侧的胳膊不住地颤抖。
“小姑娘，你节哀呀…..”
背后又传来醒时所听到的妇人的声音，可她口中的“节哀”是什么意思？我狐疑地转过头去，只见她那被疲惫和饥饿折磨的面容依然泛着温柔的光。
“在你昏睡时，你娘将剩下的水和干粮都喂给了你，后来她就再也没有醒来过。我没有力气去确认，但多半是已经去了。”
我下意识去看方才躺过的地方。由于一直沉浸在穿越的巨大震撼和惊慌之下，竟没注意到边上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即使露出的皮肤已经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灰白，依然看得出生前的绝世容貌。
这个女人是我的“娘亲”？她为了我能活命，牺牲了自己吗？
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太多，我的精神变得十分脆弱，在这一刻被最后一根不起眼的稻草压垮，对着这个陌生的“娘亲”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你娘要我告诉你，拿着她怀中的信去找你的陆师公，他一定会收留你的。”女人的话轻柔而虚弱。
我强作镇定地照她的话，从死去“娘亲”的胸前摸出了一封皱巴巴的信，展开来一目十行地读完了。
目光牢牢锁在落款的“陆康”两个字上面。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救命符。
“阿姨……不，这位夫人，”我换了一个更为合适的称呼，说出了来到这儿的第一句话，声音是连自己都惊讶的稚嫩，“信上说师公家在舒县，这里是哪里？我该怎么去舒县？”
女人微微抬手，指了指远方的苍茫道：“这里距离舒县还有几十里地，顺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只是——天色已晚，今天你可能到不了，夜路危险，不如等明天一早再走吧。”
我看着渐浓的暮色，最终点点头。她笑了，张开怀抱说：“累吗？累了的话就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
或许是因为孑然一身的恐惧，或许是因为这具幼小的身体已经不支，我被她的温柔吸引了，乖乖地走过去依偎在她的怀中。
好温暖，好安逸。
半梦半醒中，我听到她在呼唤另一个名字：“妙妙……”
这大概是她的女儿吧。或许也已经死了。
第二日，我被一缕晨光唤醒。看来天要放晴了。
睡了一夜之后，体内的力量有所恢复。想起来活动活动，却有什么东西随着我的动作从怀中掉落，咕噜噜滚到地上。
是一块被油纸裹着的干粮。
思维能力在一瞬间被抽空，我张张嘴巴，却如鲠在喉，发不出声音。
是的。昨夜搂着我的女人也死去了，并将她的干粮留给了我。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时代？难道，我根本不是穿越了，而是已经死在了紫金山，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地狱的一隅？
沉默着四下寻觅，终于找到了两块合适的木头。吃力地将“娘亲”和那个善良女人拖到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并排躺好后，我开始在木头上刻字。
其实我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能刻上“往生净土”这样虚无缥缈的字眼。
就在这时，视线中出现了一双布鞋。抬起头来，竟是一张熟悉的脸！
是他！那个在紫金山风景区门前非要给我算命的道士！
不，或许他不是道士。是他说，我马上就可以“回去”，如今竟然一语成谶。他一定是来自黄泉的使者。
我抓起一把土想要去扔他，将他赶走，却无力地扬撒在半空中，颓然落下。
“小丫头，贫道于吉从未见过你，为何对贫道如此戒备？”他不解。
而我依旧怒目而视。他竟然说没有见过我。
于吉似乎从我脸上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般，还像那日，掐算了一番后，苦笑起来，连称呼都改了：“小道友，既然有缘，贫道就送你一句话。如果不属于这里，就不要入局太深，否则终将伤己。”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人满头雾水。回过神来，他又飘然走远了。
我继续手中未完的工作，终于刻出两块木牌，插在这两个可怜女人的身前。冲着她们双手合十地鞠了三躬后，我捡起地上的干粮塞进怀中，咬着牙踏上前往舒县的路。
一路上看到许多饿殍冻骨曝尸荒野，可有了之前的经历后，我不觉得恐怖，取而代之的竟是麻木。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如今我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没想到在死人堆里，竟让我看到了活人。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脸上挂着几道血迹已经干涸的伤口，再加上一双寒潭般的碧色眼睛，看起来如同一只负伤的小狼，孑孑孤立。
尽管他的衣衫灰扑扑的，仍然依稀能看见领口和袖口绣着错落繁复的纹饰。
“你受伤了。”我说着开始在周身翻找，却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为他包扎。
他不出声地看着我，不靠近也不离开。
我摸到早晨塞在胸前的干粮，想了想，掏出来问他：“你不疼，是饿了，对吗？”
这回他点了点头。
我打开油纸，将干粮掰了一半，见他依旧满脸肃冷，便径自上前一步，拉起他的手放上去：“吃吧。”
他愣了一下，终于开口对我说话了：“你分给我一半，自己还够吃吗？”
我想了想，回答道：“这本来也不属于我，是一个好心的夫人给我的。如果她看到你这样，也会给你吧。”
少年不再多问，找了附近的一棵树下席地而坐，开始吃那半块干粮。就算很饿，他的吃相仍然克制。
我正好也走累了，便在他身边坐下歇息片刻。可惜我对这里一无所知，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只好沉默地看着前面一片片的荒田。
一旁的少年只吃了几口，便将干粮收了起来，转而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阿沅。你呢？”我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便只说了名字。
“孙权。”
他以近乎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这两个字，却不知它们对我的意义。足以让我为自己这趟穿越之旅的终点盖棺定论——这不是什么架空朝代，也不是什么平行时空，这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东汉末年。
我开始重新审视这张侧脸。
难怪，难怪他有一双碧色的眼睛。史书上说这是这位少年君主的“天生异相”。
孙权对我的反应很是奇怪：“你听说过我？”
我结结巴巴地说：“听……听过。”
“我父兄的神勇当世无双，你听过我们孙家的事也不奇怪。”孙权很快又恢复了不以为然的神情。
我却在心中摇头：不，不是的。我不是因为你的父兄才知道你。踞江东，伐黄祖，镇赤壁，夺荆楚，抚山越，冕吴主……这些都是你尚未经历，而我已知晓会永载史册的故事。
“那你怎么会流落在这里？”我有些困惑地问。
他的眉心霎时隐现一抹忧色，半晌，静静地说：“我父亲征讨刘表时战死了，我随母亲一同迁去江都，途中遇到山越，便走散了。”
我默然许久，将剩下的半块干粮又拿出来给了他。
“你这是做什么？可怜我吗？”孙权惊讶地看着我这番举动，面染赤色，也不知是因为被同情而感到生气，还是一再拿人东西的羞耻。
“不，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更需要。我师公家就在前面的县城，可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家人。”
说着，我站起身来，打算继续赶路了。粮食都给了他，我更要赶紧找到陆康，幸运的话三天内是饿不死的。
临走前，想起他方才的话，我还是顿住脚步多说了一句。
“我不是因为你的父兄才知道你的。我知道你，是因为你本来就很厉害。”
这样的话从一个六岁女童的口中说出，怎么听都没有说服力，不过孙权还是矜持而别扭地说了句：“谢谢。”
我笑着摇摇头，孤身一人再次启程。
忽然想起不久前于吉的忠告，心底闪过一丝不安。他说，入局太深，终将伤及。或许我不该将干粮送给孙权，这对历史而言只是多此一举。总归他还是会通过某种方式活下来，并且开创江东的新纪元。
可是对上他伤痕累累的碧色眼睛时，这是我的本能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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