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马伫立在汉江江畔。
入秋的夜里,寒意凛冽。吹起来的风已经带了明显的肃杀之意。
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却也忌惮这秋夜的肃杀,失去了皎洁,看着灰蒙蒙地,显得无奈而无助。
那人身穿褐色布衣,佩剑。体型秀气,头戴着斗笠。斗笠的边沿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
一艘小船靠岸。上了年纪的船家弓着腰走上来,正要拉揽绳拴住船。余光瞥见对面小山丘上还有一人一马。
他眯起眼睛,想看个真切。
却有一人策马走过来。“老人家。有劳你带我去襄阳。”
那声音似真似幻,一股淡淡的清香。
“姑娘。这么晚了,不让下河。何事这么着急?”老人家苍老有力的声音,有意压低了。
“嗯。急事。逃命。”那人简单明了地说。
黑夜遮住了她身上的伪装,老船夫反而能从那香气里辨出她的性别。
是崔若愚。
那次猛虎变,黄皓和刘亦的无耻行径,不仅害了红,重创了她,还险些让姜维葬身虎口。这彻底激怒了崔若愚。她没有退让,没有恐惧,只有一腔怒火熊熊燃烧。
她一直装病躺在床上,趁姜维外出布防时,从窗外溜下去。混入刘禅纳宫女的队伍里,乔装成宫女混入宫中杀了黄皓。冲动之下,还要行刺刘禅。
姜维及时赶到,两人持剑过了几招。过招之间,崔若愚冷冰冰地说:“让我杀了他。将军自取成都。”
姜维凤目含泪,痛楚地说:“若愚。你伤还没好……”
崔若愚此时听不得别人说她错,攻势猛烈起来。姜维也不敢分心,全神贯注地抵挡,还要防止其他人伤她。
刘禅吓得大叫,口中乱喊说有鬼。
姜维一直用身体挡住刘禅的视线,不让他看清刺客是崔若愚。
可刘禅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喊:“崔若愚变鬼来索命了。附体在女子身上。快,快去叫道士过来驱鬼!”
姜维只好向刘禅请罪。崔若愚看得眼冒火星,恍惚之间她把姜维当作了刘禅,猛地一剑刺过去!
姜维本可以回剑抵挡,可那样必然伤了崔若愚。他凤眸一闭,任凭崔若愚刺来。
刘禅惊声尖叫,“大将军!”
崔若愚的剑尖碰到姜维,被刘禅的叫声叫醒。她持剑转身跑了出去。
进来的禁卫军,在张翼的暗示下,都只是紧逼,却没有放箭或者攻击。
崔若愚到了宫外,一身便装的马原匆忙赶来,牵着一匹好马,缰绳递给她。
他顾不上她身着女装的可笑,哭丧着脸推她上马。“糊涂啊!你小子……你这丫头!一直糊涂!你糊涂啊!”
他一个黑粗汉子,低声哭着,狠狠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马鞭。
马原随即泣不成声,他哭大将军又归于孤独,哭崔若愚漂泊,哭这天下纷争难安。
马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身后的喧嚣慢慢地远去了。
崔若愚经过郊外穷苦人家,就把身上头上的宫女装饰摘下来,丢进他们的院子里。
马一直跑到勉城。崔若愚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冲入了武侯祠。
松柏森森。她走进了武侯祠的正堂,武侯的牌位耸然高立,像是一尊横眉竖眼的塑像。
刚刚对刘禅动手的崔若愚,也傲然挺立。对着武侯的牌位怒目相向。最后躬身行礼,跪下拜了九次。转身去偏殿,换了一身衣服。是姜维的衣服,略长。
在汉中的时候,她临去行刺前,给姜维留了一封信。最后是殊途同归四个字。
她也不想当什么拯救苍生的人,她没那么高的理想,也没那样的能力。
姜维能。
而刘禅不能。因为有黄皓。
她看着街头饥民灾民逐渐增多,而宫中府中浪费奢华。黎民百姓已经流离失所,却还要被汉中太守抽口税和户税。城中已经开始有卖儿女的现象。
卖去当奴。
这些小孩子都是民族的补充力量,都是未来可依仗的力量。却被这样摧残和抛弃。
无异于自杀。
可她杀得了罪魁祸首黄皓,杀不了刘禅。杀不了张宜和张太守。还有刘亦。根本杀不完。
杀人,也不能解决问题。
她要走了。她要去另一片天空底下,走姜维的路。如果两人缘分未尽,会在路的尽头相见。
姜维察觉了她的去意。她一直像一朵云。易逝却留下永恒。
他没有阻拦,而是悄无声息来了武侯祠,之后又暗中护着她,一路到了汉水边。
崔若愚想趁着官府的通缉还没抵达勉县,抓紧时间离开巴蜀。
“老人家。我出五倍的钱。不走的话,我明天就要被黄皓抓去卖青楼了。”崔若愚笑着说。
“那阴阳怪气的东西。”船夫解开揽绳,“快上船吧姑娘!”
崔若愚下了马,给马喂了水和草。这是一匹官马,它自会奔回去。
她叹息一声。再次回望了汉中所在的方向。
山河悠悠。此去难再相见。
山丘上的人马也看着小小野渡口。那双眸子如凤入天。眼中是期盼,是不舍,是缱绻,又是敬佩和骄傲。她总是出乎意料,难以预测,难以操纵,这说明她不是一个木偶傀儡。
是大将军夫人。我的大将军夫人。
若愚在信里告诉他,等天下海清河晏,便是二人相会之时。
这一次,她不再感到卑微,而是直截了当地要求他记住她,记住她的身份。大将军夫人。
殊途同归。殊途同归。
好若愚,我们在归途处相见。
船家摇橹,轻微的划水声被夜空吞没。正是顺水逆风的时候,船还算平稳。
若愚独自坐在船头,听着身后连续不停的划水声,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她望着夜空。
天幕微微有些蓝光。大大小小的星星就像宝石镶嵌在天空上。闪烁着红色、蓝色和黄色的光辉。
“这么多星星,也照不亮黑夜啊。”崔若愚慵懒地说。
“哦嗬嗬。姑娘说这傻话。没有日头,这天如何能亮?”老船夫笑呵呵地说。
“是。要等日头出来。没法把日头叫出来呢。”崔若愚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的路。
“我听那些很大学问的人说,地是浮在水上的,天则包围着水球。日头呀,从水里淌一遍,再爬出来。说不定,它正在咱们船底下呢。”船夫心情很好,跟崔若愚说起这些口口相传的、古老的传言。
“是吗?”崔若愚扬起好看的眉毛。“那要是它爬不出来,岂不是要一直黑夜?”
“这……怎么可能爬不上来。要真的爬不上来,江海不得被烧干了?那日头露出来,就捞上来呗。再不济,就过黑夜的日子。”船夫爽朗地说。
“老人家。你几个孩子?”崔若愚问。
“以前有五个。现在没有了。”船夫声音低下去。
崔若愚便不敢再问。
可船夫却停不下来。他或许一直想说这番话,却憋了许久。“姑娘,你还年轻。嫁人啊,一定要小心。”
“哈。要如何挑选夫婿呢?老丈人赐教几句。”崔若愚眼见已经和老丈人来到较宽阔的河面,风也微微转了方向,应是逐渐靠近襄阳了。
“不是挑选夫婿。是让姑娘考虑嫁不嫁。乱世女子命更苦。男人苦,女人更苦,万一男人倒下了,女人更是苦不堪言。我那五个儿媳,我都让她们散了。老家伙养不起她们,也护不住。唉。”老船夫凄然。
“不嫁也得遭这些罪。”崔若愚低声说。
“唉。不嫁就没有子嗣拖累。你生下女儿来,担忧。生下儿子来,更担忧。儿女小时只会哇哇张嘴要饭吃,天寒受冻,饥年受灾,素日里衣不蔽体,看着别人锦衣玉食,何其羡也!儿女长大之后,四处奔波劳碌,口无余粮,朝不保夕,不留神就卖身为奴。何其苦也!”老丈人说到后来,涕泪俱下。
“老丈说的是。人生在世,真如一叶浮萍。水如何流,浮萍就跟着走。半点不由己。这日头出便出,不出我等便要学着在夜里生活。”崔若愚轻声说。
她看着那些浮萍出神。浮萍至少还能看得见水,而人却从不能感知命运。每一次抉择,不知是顺是逆。
待明白过来是逆命运而行,却恍惚之间岁月流尽。前路不仅飘渺,更是狭窄。一不留神就要掉出正轨之外,坠入沼泽深渊。
崔若愚缓缓阖上眼睛。在沼泽深渊里等着日头出来?她做不到。她但凡还有一丝力量,也不会在乱世中徒劳地等待饥饿、离乱、为奴的蹂躏,然后无助地哭泣。
她是幸运的,从一个小乞丐熬到今时今日。姜维说过。她也有自知之明。这份幸运,要还给人间。
至目前为止,她竟觉得命运对她实在太好。
老丈想起往事有些哽咽,不再多说,又摇起了橹。
崔若愚在一下一下的摇橹声中沉沉地睡去。老船夫把船摇到一处野渡口,栓好在渡头。他放了些艾草在崔若愚身边,自己则上岸挑了块石头,躺上去睡着了。
初秋的夜有些寒。蚊虫也少了许多。老船夫睡得很香甜。
他梦里,日头就在他眼前升起来,巨大、明亮、温暖。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头真的已经升起来了。
一个青年男子腰间佩剑,站在他船上,含笑看着他。
老船夫以为是天神下凡。揉了揉眼睛。
“老丈人。上船吧。我赶时间。你且吃点,我来摇橹。顺风。我不费劲。”
老船夫猛然一惊。是昨夜那个姑娘。她怎么像个男人?
是了!昨夜没看清楚,把这俊秀公子当前姑娘了!“啊呀……这这这,老家伙得罪公子了。”
“哈!老人家,你没看错。我图个方便罢了。快上船。见人便说我是你亲戚。”崔若愚笑起来喜气满满。
老船夫上了船。两人开出去了。
汉中城里马原心事重重。若愚走了,似乎把汉中城那点生机带走了。连挺了许久的杨曦月,都一命呜呼——下人在她面前闲聊,正说到崔若愚被鬼上身,杀黄皓刺皇帝,最后逃脱了。杨曦月竟无声息地溘然死去。
大将军如常处理军务,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还叮嘱他整理部下,要开往魏国边境。
而陛下惶惶不安,厚葬了黄皓之后就回了成都。
两天后,崔若愚从襄阳到南阳,又从南阳过了博望。在博望暂歇,准备进洛阳城。
要说天下之大,何处能有所作为,恐怕除了成都就是洛阳了。
崔若愚深感生命和时光有限,不能在东吴从头再来。她最终选择了熟悉的洛阳。
时过境迁。不知道她那些封地还在不在。崔若愚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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