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姬见崔若愚心无芥蒂,也慢慢安心下来。同为女子,王元姬看着崔若愚沧桑但依旧鲜活的脸,突然有些心血来潮,像是看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
她便跟崔若愚说起,司马昭有哪些逆鳞,有哪些喜好。“希望日后你和大将军……哦不,晋王和晋皇后,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崔若愚含笑点点头。“多谢!”
崔若愚根本不在意司马昭有什么逆鳞。她会把他当作她自己一样地去爱。这样的真心,还顾虑什么逆鳞?
“我送送晋皇后。”王元姬说。她还是担心司马炎会一时想不开,冲撞了崔若愚。
如今崔若愚身怀六甲,冲撞不得。若有三长两短,晋王恐怕饶不了洛阳。王家更逃不掉。
崔若愚笑着点点头:“还有个夫人会来送我。不知会否唐突。”
王元姬自嘲地说:“晋皇后的宾客,是我高攀不上。”
于是王元姬就和桃儿同乘了一辆车,一起跟着崔若愚巡游了洛阳。
路过太学。
路过钟府和寂寥清静的长公主府。
路过司马师的舞阳侯府。
路过她落脚的馆舍。
路过她栖身的寺庙。
路过司州的衙门。
路过关押姜维的监狱。
路过御史府。
路过皇城门外。她撩起帘子,远远望了一眼秘书寺。
她平时就经常巡洛阳城。洛阳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店,她都十分熟悉。今日已能平静地任由往日时光如东流水般,在她面前淌过去。
洛阳也熟悉她。走到街头的百姓乐呵呵地看着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虽然看不见新娘子的模样,可是谁不认识那位时常皱眉又展眉的崔大人?
满城飘扬的红绸缎,满城飘扬的乐声。
司马昭站在晋王宫的大殿台阶之上。司马攸和司马炎站在他身后,就如当年的司马师和司马昭,站在司马懿身后。
天子曹奂垂着头,绞着手,在他身后默默地站着,连他伟岸的背影都不敢抬头望。只能盯着地面。
这大魏都是晋王稳下来的。他算什么呢。他有自知之明。
司马昭只觉得今日的洛阳城太大了。他的妻子,晋王的皇后,要巡泽四方。什么时候才能来到他面前?
他等得煎熬。
而晋皇后的仪仗队不时地接到飞马报信:晋王想来一起巡城。
起初晋皇后不答应。因为这不合礼制,而她不想看礼官苦口婆心的脸。
飞马来得太频繁。晋皇后不堪其扰,只好答应了。
在接晋皇后馈赠的百姓,就看见晋王领着仪仗队,飞马来到晋皇后的车队之中。
他们起哄的声音更大了,压过了晋皇后的礼乐声。
晋王骑在高头大马上,迫不及待但又庄重有礼地俯身向晋皇后的车厢里说了一句什么话。才又直起身子,跟着晋皇后的车队巡城。
王元姬在车里看得真切。司马昭那张脸,那副神情,虔诚又敬畏。是她从未见过的脸。
夜里是热闹非凡的宴席。天子像礼官一般为新人唱礼。
长辈的席位上,放着司马懿和司马师的牌位。
两人行了礼。皎洁的圆月高高地挂在天空中。突然一群流星划过天际。
转瞬即逝。
礼官又愁眉苦脸。
可两个新人丝毫没有把流星不祥的预兆放在心上,倒相拥着看流星,淡然又平和。
夜深了,宾客还没有散去。安乐公刘禅在宾客之中推杯换盏,看着蜀地来的歌舞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目光时不时扫过新人。大魏最雄伟最有权势的男子身边,站着那个刺杀过他的女子——而她曾经是蜀汉大将军的身边人。
真真是斗转星移。
新人子时就离开了宴席。回到新房里。新房里缀了几颗夜明珠,错落有致。
崔若愚身穿大红喜服,头戴宝冠,冠帽上镶满了璀璨明珠和点翠。
“皇后。”晋王迈着步子,走向崔若愚。他心头压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真像梦里一样。
崔若愚抿嘴笑。她的面容,被珠帘晃得隐隐约约的。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辉王。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帝丈夫。刚登基就给她送来了皇后宝册。也给她送来了催命符。
可眼前的司马昭。峰回路转,还是找到了她,让她当了皇后。
这皇后,像是不当不行了。隔了好几百年。还是要当。但是在司马昭的陪伴下,皇后也没那么难当。反而因她是晋皇后,她做了许多自己想做的事。
从前她会害怕,依仗着其他力量做事,万一失去了这力量,她该何去何从。于是她一直告诫自己,小心翼翼。
可在司马昭身边,她莫名地安心。她放手去做。
从心所欲。因果不惧。
司马昭来到她面前,挑开了珠帘。
一张足以令他倾心摇魄的芙蓉面。素淡的妆容,却有着魅惑之力。眉间画了朱红色的花钿,是全脸唯一上的颜色,却抢不走她眉眼的艳光。
只有这般明烈的眉目,才撑得起这么浓烈的妆。丝毫不见浮虚和勉强,仿佛艳色天成。
“若愚。你是天外来的神。”这个被世人同僚看作神一样的男子,沉醉在自己的神面前。
崔若愚缓缓地抬起眸子,看着他。
两人眼神交错,神圣庄严不言自明。
世间万事都没有回头的余地。她和他愿意无怨无悔地在一起,即便世事无常,人心变化,也不埋怨。
他和她在人生的此时此刻,放下了所有顾虑,一心只有彼此。
洛阳城大庆三日。
庆典期间还平定了一次羌人骚乱,剿破东吴使团暗杀计谋。
一个月后,晋王领兵出征,以“替天行道”誓师,要生擒吴主孙皓。
原以为能速战速决,却数月攻不过长江。
洛阳与长安的氐人再起动乱,因世家人人只求自保,不肯出力镇乱,导致官兵势单力薄,乱民越来越多,声势浩大,各州响应,势如破竹。汉中雍州凉州并州太守等人无奈向司马氏借兵。司马炎与母舅王恺坚决反对,司马攸苦劝司马炎,见司马炎不答应,自己也不敢答应借兵。
崔若愚却把兵力借出去镇乱保民。
司马炎当夜包围了晋皇后的寝宫。却被晋皇后反擒,囚在晋王宫。
后事如何,洛阳城的百姓都无从知晓。倒是晋王军传来了捷报,自汉献帝之后,这破碎的天下终于有望再一统!
洛阳城里,关于司马氏当立的言论再度甚嚣尘上。
就当众人都翘首以盼,盼着晋王归来,一统天下,带着天命登基,把气数已尽的曹家换下来,却等来晋王崩于军中的消息。
消息出自代大将军王恺。
司马炎在母舅的扶持下,胁迫曹奂禅让,再受降东吴。
王元姬成了晋皇后及太后。
原晋皇后崔若愚也消失无踪。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人见过她的孩子。
四月的江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娘。你累不累?”一个三岁大的孩童,奶声奶气地说话,帮他母亲擦着额头的汗珠。
“哈。娘可不累。这些都是好药草,多存一些,总有好处。”崔若愚笑吟吟地说。
这有什么累的?兵荒数年。
“娘。听说这附近有匪。咱们怎么不跑?”孩童又问。
“跑?娘才不跑。他们能强得过咱府上的部曲么?”崔若愚自豪地说。
自从三年多前来江南落脚,生了司马衍,她便打定主意留在此地。
寻找司马昭。
她以王元姬和王恺为质,逼得司马炎说出了真相,得知司马昭只是在水战时落水,不知踪迹。是母舅王恺和祖父拥立他,他不得不为。
司马炎承诺崔若愚,等父亲回来,他一定把大晋交给父亲。
崔若愚嗤之以鼻,带了军队,南下寻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便秘密离开洛阳。
扎根江南近四年。崔若愚把荆州扬州建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司马昭。倒是在桃儿和如意的协助下,她的府邸和庄园越来越大。
还捐了个郡官。虽然不具体管事,但是也算是个小小官门。平日里崔若愚定纠纷止争端,司马衍耳濡目染。
前两天有两个乡民来找崔若愚理论,最后竟决定去报恩寺找菩萨裁断。
他们说,那里的菩萨,赏善罚恶,特别灵验。如果是恶人去拜,菩萨必然显灵报应与他。
崔若愚心中莫名一动。她这一生,是善是恶?
“小郎,今日娘要去城外的寺庙上香。你跟桃姨母在家里,不要乱跑。”崔若愚叮嘱儿子,就离家去上香。
经过一片茂密的野桃花林时,崔若愚的马车突然被一队人马拦住。
她只带了一个仆妇,两个马夫。那山贼匪类,凶恶无道,崔若愚不愿伤及无辜,便下车与山贼周旋,说动山贼放仆妇和马夫回府报讯,拿珠宝来赎人。
待崔若愚跟山贼回到小山上,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树下。
“这带毛和尚怎么还在这里!”山贼头子看见那人,怒不可遏。
“不肯走。”喽啰苦着脸说。
“是我占山为王,不是他!”头子跺跺脚,可是打又打不过。“走!换个山头。”
“我……我走不动了。再走开,我府上的人可就找不到我了。”崔若愚莞尔一笑。
那贼头子愣了一下。这女人有官门背景果然不一般,这个时候还能如此云淡风轻。
“阿弥陀佛。落草为寇举屠刀,回头是岸积善德。你们一日占山杀人劫货,我就一日跟着你们。”那盘腿而坐的人沉声说。
崔若愚听得一个激灵。这声音,这身影。她无法呼吸,定定地看着他。
“哼!你清高!你不用吃饭!你当和尚怎么不去寺庙里!来我这做什么!”贼头子恨恨地说。
“我本要去报恩寺落发。路过此山寨,见你们无恶不作,岂能坐视不理。”
一阵风起。
那人闻到一股幽香。搅扰了思绪。
他站起来,缓缓转身,面对众人。
高大挺拔的身形,宽肩细腰。剑眉星目,威猛沉毅。
崔若愚只觉得头被狠狠地撞击。
是她苦心寻找的司马昭。
“子上!”崔若愚的声音很轻,但是足够让他听见。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她。一霎那,清静寡欲、向佛的心第一次动摇。
他看着她,许久才想起清规戒律,慌忙垂下视线。
这位夫人,从未见过,却像是相识了几生几世。
她一步步走向他。
他古井无波的心,掀起的浪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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