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醉矣梦矣(上)

阿榆对他说这句话时候,郭嘉整个人是懵的。

他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意外吗?震惊吗?

似乎都有,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又诡异地升起一种“倒也正常”的麻木感。

也许是因为昨夜她叨念着想家,也许是因为今早她充满释然的道别,这些碎片带来的预示早就让他隐隐不安,只是他自己选择了无视,以为可以像之前一样,她还会在原地等着他。

然而这些并不意外的认知,也丝毫未能减轻透彻全身的冰冷。

郭嘉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阿榆回到家的,踏进院门时候,槐娘正搂着阿香在前院哭,见到郭嘉归来,她撒开阿香上前跪道:“祭酒、夫人……夫人忽地就去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白日里还让我去唤来仲君夫人陪她说话的……可适才我去唤她用膳就、就……”

槐娘被吓得不轻,不敢往下说。

厢房那头,婴儿的啼哭声撕心裂肺,乳娘焦急的安抚声显得那般无力。阿香躲在一边捂着嘴擦眼泪。

“在卧室?”郭嘉声音冷淡地发问,这番镇定是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

槐娘不顾发抖的双腿起身,拉住郭嘉的衣袖拦道:“奴婢已经烧了水,这、这便去给夫人小殓……夫人身下已见污秽,祭酒不宜入内……”

郭嘉微微低头瞥她一眼,拂开她的手,“多谢,放着我来。”

他说着迈开步子,不顾阿榆和槐娘的阻拦。

他脑中闪过初平四年自己被大疫波及到失禁的事,邓结同样不顾污秽要带他沐浴,虽然最终是陈宣替他洗的身,可衣服却被邓结早一步收走。

不过是污秽而已,对一路相持走来的他们来说又算什么呢?

假借外人之手见她难堪,还不如自己亲自来。

他这么想着,可真当目光触及榻上那个静静躺着、再无生息的身影时,所有的虚假冷静到底被击穿。

他脚下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膝盖撞在地面上,清晰的痛感远不及心中万一。

郭嘉撑着地面,好一会才缓过神。

尽管他知道自己头脑非常清醒,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发麻,指尖冰凉。

他深呼吸一口气,竟没有先靠近床榻,而是极其自然地、如同往常一样,走到铜盆边拧干一块温热的布巾。

然后跪坐到榻边,开始细致地为她擦拭身体,仿佛只是在照料一个熟睡的病人。

可那双手,在不住地剧烈颤抖。

邓结的肤色已经开始变得灰败,失去了所有活人的光泽与温度。

每擦拭一寸,郭嘉的心就沉沦一分,冰冷一寸。

待处理完毕,郭嘉从木箱里翻找出当年他私下替她做的婚服——那件被讹传他养外室谣言的玄纁深衣,为她换上。

郭嘉将衣带系得一丝不苟,这不是他自己惯常的风格,但他认为这是她合该有的庄重。

那只银铃,从“不是信物”到唯一未曾离身的信物,也被他珍重地佩放在腰间。

郭嘉记得自知道于吉死后,邓结一直贴身带着太平清领鉴的,可这会不知道在哪里,没翻找到,也只能作罢了。

看着换上华服却面色铁青、毫无生气的妻子,想起私下重办婚礼那会,邓结刚忙碌完琐事,带着仆仆风尘换的这件衣服,笑着感慨自己:“再说我现在这般……也配不上这衣服”,郭嘉竟觉得原来自己学的画妆,还有派上这般用途的一天。

他取来妆匣,在榻边点满一圈蜡烛,暖黄的火焰将她的脸照得令人心碎。

就像当年为她上妆一样,郭嘉取出香粉一点点地化开,擦上发青的脸,再晕开胭脂,点在双颊和眼睑。

烛光摇曳下,这张被精心打扮过的脸,这般看着,仿佛又活了一般。

郭嘉停下动作,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心中竟带着一丝天真的期盼,好似能等到她是突然睁开眼再唤他一声“奉孝”。

“奉孝!”

身后传来曹操低沉唤他的声音。

郭嘉回头,正见曹操带着卞氏匆匆而来。

“明公。”郭嘉正欲起身,只是双腿发麻,让他刚直起身没走两步便跪在地上。

“奉孝!”曹操屈身扶他,只是这力道不足以将他带起,曹操便蹲下半身,往他身后的榻上望了一眼,“怎么如此突然?!”

郭嘉笑着摆摆手,“无妨、无妨。许是累了,许是……嘉没照顾好……都过去了。”

身后的卞氏有些难以抑制哀伤,上前看了一眼,握了一下她的手,忽地滚下泪珠来,捂住嘴往曹操身后避。

厢房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曹操的目光随之望去,“孩儿可起名了?”

郭嘉张了张嘴,微微思索,然后平静地回道:“原想这两天同她商量来着……便……叫郭奕罢。

赫奕章灼,皆谓光显昭明也。

内兄名唤‘邓昭’,为我牺牲良多……又妻小字‘说怿’,阿妹名唤‘阿懿’……谨以此名,念着他们。”

听到这般解释,曹操也不免动容。

他一向知道郭嘉待人赤诚深情,只是不想他当真会将所有记挂的人真真切切地记在心底。

“好……奕儿。”曹操握住郭嘉冰冷的手,轻轻拍了拍,“孩子尚在襁褓,你……此刻心力交瘁,难以顾全。孤暂且代你,将奕儿收入府内,由卞氏亲自照料。待你……待你此处事了,待我们此番北征凯旋,再将他安然送回你身边。你看如何?”

他向卞氏使了个眼色,卞氏赶紧拭去眼泪点头退出。

“多谢明公……”郭嘉轻轻叹了口气,回握曹操的手,又抬头看向他,“对了,表字……就叫‘伯益’。既是我妻的孩儿……也望他将来能如大费佐禹般,辅佐明公、公子,平治天下。”

曹操看着郭嘉此刻的状态,心中忧虑更甚。

他沉声道:“奉孝,事已至此,你……千万要节哀,保重自身才是。北征之事,文直文远会替你力主,你不必即刻操劳,平复好心绪再说。”

“不必担忧。”郭嘉抬手拒绝,他试图站起身来,虽然依旧有些摇晃,“明公国事为重,嘉处理完此间俗务,自会立刻前往司空府。”

他推着曹操的肩膀,“明公请回罢。”

曹操了解他,此刻任何安慰都是徒劳,不再多言,只是用力按了按郭嘉的肩,转身离去。

房门被轻轻带上,婴儿的啼哭声渐渐远去。

郭嘉在原地愣了许久,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重新挪回榻边。

他低头看着邓结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拍着双手道:“是了是了,眉毛还未画呢。”

他再次从妆匣中翻找,取出黛石和毛笔,“这几年没动笔,也不知……手艺还在否……”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竭力稳住那只不住颤抖的手,将笔尖凑近,久久无法落下。

反复几次下定决心,他终于憋住一口气,手腕用力定住,依着记忆中的手法,一笔一笔,专注地描绘着,仿佛回到那个隐秘的夜晚,她也是这般闭着眼,带着羞涩等待他的成果。

郭嘉直起身子,借着烛火仔细端详着,“……这般模样……才是说怿。”

然而他还是很久后悔了,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下撇着,哽咽着:“可惜了……可惜了……没有你平日好看……嘉的手艺……到底是荒废了……”

他颓然跪倒在榻边,将她的手从袖中中捞出,轻轻将自己同她的手指扣在一起。

回忆着谯县河畔荻花瑟瑟,树上梨花潇潇的场景,她笑靥如花地握着这只手对他道:“南阳邓说怿,唯有药罐满墙,专吊病命。奉孝看如何?”

同样的手,彼时温软如玉,现在却冰冷似石。

“呵呵……哈哈……哈哈哈……”

郭嘉将这手抵在额前,凄厉地笑着、笑着,渐渐转为无奈的嚎哭。

压抑了一整晚的痛苦,此刻终于还是装不下去了。

耳房里,槐娘一家听着从卧室传来的哀嚎,紧紧抱在一起,呜咽啜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终于归于死寂。

郭嘉靠在榻沿上,仰头看着冰冷的房梁,恍惚间又回到了五岁那年,躲在阳翟老宅父母棺椁下的小小身躯里。

兜兜转转,挣扎半生,到头来,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撑着地板,僵硬地站起身,不再看榻上的人一眼,踉跄着走出卧室,穿过空寂的庭院,走向角落的酒窖。

他记得邓结曾为了灌醉他,向卞氏讨来一坛九酝春,想方设法地哄他喝尽。

她多么天真,那点酒,哪里顶用?到底还是被自己耍得团团转。

其实时至今日,郭嘉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多少酒可以让他一醉方休,不若今天试他一试。

他把酒窖里能翻出的酒坛尽数搬回卧室,一开始还拿盏接着。

“正好今日你也见证见证,嘉的酒量到底如何,让你瞧瞧我的醉样。”

喝了两盏觉得太慢,干脆拎起坛对着嘴灌着。

接连两坛下肚,醉意没有半分,倒是被灌得只想吐。

“不够,还不够……”他红着眼呢喃着,回头看了眼邓结,“现在还能清醒地记着你,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再开一坛,提起继续灌着,终于一阵剧烈的恶心反上喉头,“呕——”的一声,血水连着酒水一齐吐了出来。

看着一地被稀释的血色,忆起曾经在邓宅,他因初受毒烟伤及肺腑,偷喝酒咳血被邓结抓包。

“怎的这般耐不住馋虫?”少女当时是这么嗔他的。

可当他露出怯生的眼神时,她又立刻心软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

“说怿……说怿……”

他抱着酒坛重重地叹着气,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昨夜的重话让他无比后悔,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替她暖着:“是我不好,我不该说你,你可以再说说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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