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幢幢,两个穿着简陋短褐,举着粗劣武器的新兵站在竹篱前,眼神极亮。
其中一个曾奉曹操之命,在半道上给他递过饭食。
顾至往身后瞥了一眼,驭马来到二人身前。
“你们是曹操在建平招募的新兵?”
“正是。”
不等顾至再问,少年音男子瞥了眼远处——或疾跑逼近,或畏葸不前的西凉兵——小声而飞快地汇报。
“城外新兵共一千三百六十一人,有四百零二人不见踪影,另有五百一十二人被董卓的兵将策反,余下四百四十七人——尚未背叛曹将军,全在营中。”
顾至多看了他一眼。
瘦子在一旁补充:“为防不测,徐兄在营中清点了人数。至于城中的情况……我们未曾入内,并不知情。”
二人以为,顾至多少会顺着他们的话询问,或是让他们召集营中的所有士兵,共同抗敌。
却没想到,顾至只是反手拎着枪,意味深长地笑道:“四百四十七人,被二十个西凉兵‘关’在营中?”
两人脸色微变,却并未羞恼。
他们正欲解释,另一个粗犷的男声高调地插入。
“我们不过是乌合之众,无人敢出那个头,率领一群孱弱的新兵蛋子突袭。”
帐篷的另一头,棕胡男子走出阴影,
“何况,门口那二十个兵不过是放哨的,暗处还有更多的西凉兵。”
棕胡男子望着从营寨后门疾跑而来,很快就要抵达此处的十个西凉兵,泄出一丝讥诮:
“就算你能以一当十,将他们全杀了,也会有更多的西凉军赶来,将你团团包围。”
到那时,即使武艺再高的人,也不可能从成百上千的军阵中逃出生天,他必死无疑。
棕胡男子正等着顾至露出戒惧之色,却见顾至无动于衷地站着,仿佛并未听见他说的那些话。
“倘若真的有那源源不绝的‘西凉军’,他们为何会留下你们的性命?”
棕胡男子嘴角的讥笑蓦然一僵。
“是因为他们良善仁慈吗?”顾至垂眸反问,语气极其平和,却让棕胡男子脸颊一辣。
是啊,以西凉军以往的作风,若是他们人数众多,能以绝对的优势碾压,何必留下营中的新兵?还大费周章地来营地策反?
想通了关节,棕胡男子难掩面上的懊恼。
可恨如此浅显的道理,他竟没能及时看透。
顾至没再理会他,看向少年音男子与瘦子:“你二人叫住我,是想让我带你们离开?”
“并非如此。”少年音男子望着逐渐逼近的西凉兵,加快语速,“敝人斗胆,想请将军做我们的统率,指挥我们御敌。”
灼灼的目光熨得肌肤发烫,顾至却神色浅淡,简慢而冷峭地反问:
“你为何觉得——武艺高强的人就一定懂得统率之道?”
何况,“希望被统率”只是眼前这两人的想法,那剩下的443个兵卒,未必与他们一心。
一盘冷水兜头浇下,少年音男子与瘦子同时怔愣。
“……是我们想当然了。”
少年音男子低下头,抹了把僵硬的脸,竭力让自己清醒,
“顾将军,抱歉,耽搁你这么长的时间。”
他与瘦子让开道,仓促地行了一礼,绕过骏马,迎向远处的几个西凉兵。
“此处由我们断后,还请将军速速离开。”
自方才起,棕胡男子便不再参与几人的对话,而是绕开了几步,站在附近的营帐前:
“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凉州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现在营里只留了十四个西凉兵,你们真的要当缩头乌龟,到死都躲在营帐里,等他们一把火将你们烧成灰?”
棕胡男子所说的话不全是恐吓,那从后营匆匆赶来的西凉兵,每人手上提着一柄火把,看起来真的有火烧军营的架势。
短暂的沉默后,附近的营帐陆续走出一些人,有武器的提着武器,没有武器的提着柴火棍,迟疑地走到三人身边。
零零散散地,竟也有七八人。
顾至本该毫不留念的离开,可他驾着马行了几步,并没有走远,只是在后方远远看着几人。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小孩”两字,少年音男子一个哆嗦。
但他也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高声回道:
“我叫徐质……还有,我不是小孩。”
只有十三岁,怎么不是小孩呢。
顾至望着这个外表成熟,长着一脸浓胡,实际上只有十三岁的少年音“男子”,心知对方为了被顺利募兵,故意隐瞒了年龄。
他大概不知道。
外貌可以骗人,未经过专业训练的声音却很难瞒天过海。
“他是贾信。”徐质指了指旁边的瘦子,继续扬声。
他背对着营帐,即使明白顾至可能已经离开,并不需要他继续介绍,徐质也没有停下,仍然报着一个又一个为他所知的姓名。
“这个是牛金。”
徐质指着棕胡男,转向另一头,
“这是路招……”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徐质口中冒出,如同翻开厚厚的史籍,查看那些只在典籍中记录着只言片语的英杰。
他们是曹魏未来的战将,或默默无闻,或名噪一时。
而如今,他们只是别无所长的新兵。在大多数人都沉默蜷缩、畏怯遁藏的时候,他们抄起了手上的刀兵,结队反抗。
顾至坐在马背上,远远望着。
有人起头,越来越多的孱弱新兵或昂首,或哆嗦地从营帐中走出。
人数逐渐上升到二十,三十……一百。
想要包围顾至,合而杀之的十四个西凉兵不由傻眼。
转瞬间,他们被百来号人包围。
“你们做什么?快回去!想造反不成?”
“附近还驻扎着李将军的军队,要是惹恼了他们,不止我们要挨骂,你们也没好果子吃!”
西凉兵色厉内荏地喊着,一如往常。
可这一回,不再有人相信他们的威吓。
新兵中,不知是谁冷笑了一声:“造反?造谁的反?不是奸贼董卓和你们西凉军造了反,携着天子远赴长安吗?”
“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我们用铁蒺藜与绳索妨碍那四个骑兵,再分一半的人去包围那十个步兵。”
一百多个新兵英勇无畏地前冲,毫无章法地与敌方缠斗。
十四个西凉兵纵然训练有素,到底寡不敌众,很快败下阵来。
新兵中有数十个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大多来源于四匹战马冲撞踩踏。
等十四个西凉兵躺倒在地,新兵们面面相觑,有人欣喜,有人担忧。
“附近没有西凉兵的驻军,但城里……”
他们可是亲眼看到近千个精锐的西凉兵,带着那五百多个叛徒,凶神恶煞地进入城中。
在城中的曹氏部曲仅有百余人,能抵挡得住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吗?
一旦城中的曹氏部曲被杀光,西凉军出城,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不少人心中惴惴,想要立即离开此地,却又顾及重重,不敢独自逃跑。
徐质与贾信离开人群,发现顾至正在营寨的边缘,安坐于马背之上,尚未离开。
二人收了兵器,快步来到顾至跟前,单膝点地,两手抱拳:
“将军停留此处……可是另有指示?”
“你俩先前想让我做你们的统率,现在可还作数?”
徐质二人短暂怔愣,立即应下:“自然作数!我二人愿为将军所驭!”
在帐外的一百多个新兵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朝这边望来。
他们当中不乏有人听过顾至力退强敌的传闻,也有不少人曾听到他与棕胡男的对话,此时见到徐质二人的反应,当即乖觉地往这边凑,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愿受将军驱策,与将军共进退!”
“愿誓死追随将军!”
……
至少有半数的士兵云里雾里,并不了解顾至,可这不妨碍他们跟随同僚,一起纳头,喊出一些漂亮的口号。
嘹亮的呼声终于将缩在营帐中的另外三百多个新兵引了出来。
他们不明局势,不知道其他人拜的是谁,却也头也不抬,乌压压地伏了一地。
“愿效绵薄之力!”
这场景壮阔而荒谬,让顾至久久默然,甚至想笑。
徐质看出他的不豫,起身大喊:“肃静!”
直至此时,绝大多数兵卒都喊完了口号,听到这句呵斥,全都闭了嘴。
徐质重新抱拳:“请将军示下。”
顾至未曾下马,缓慢而锋锐地俯扫了一周:
“你们是曹操募来的士兵,吃着曹家的饷粮,可不要再说什么‘驱策’‘追随’这样的话。”
众人哗然,开始小声交耳。
底下的躁动,顾至听而不闻。
他只想在曹操家留几个月,等顾彦——也就是原主兄长的到来,并不想撬曹操的墙角。
“若你们还愿意当曹将军的士兵,那便出列,由我统御,进城援助曹氏。”
若说刚才的动静只是锅中的热油在呲呲作响,那么此刻,顾至的这句话就像是一瓢冷水浇入油锅,炸起了无数热沫。
众人迟疑着起身,私语声越来越大。
前排一个粗眉毛的士兵向前一步,壮着胆询问:“顾将军,你被曹氏关押……为何还要帮助曹氏?”
前排的士兵看得清楚,认出顾至就是当初坐在槛车内,与他们同行了一路,一起来到温县的“囚徒”。
先不论顾至和曹操有什么恩怨。在他们看来,被当做阶下囚的顾至,不趁乱跑路、不落井下石已是不易,岂会帮曹操御敌?
“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顾至缓声反问,目光扫落,掠过一张张或镇定、或惶惑的面庞,
“今日之事,对诸位而言,乃是一场性命攸关的博弈。”
“若助曹氏一臂之力,等曹氏起势,诸位便是有功之臣,”
停顿片刻,顾至唇角微扬,似乎带着讥诮与自嘲,
“可这有功之臣,是各位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活下来的,便是‘功臣’,死去的,便只是一具尸骸。”
全员肃静,无一人出声。
“若不想留下,诸位也可就此逃亡,离开此地。”
顾至话锋顿转,
“此举同样有利有弊。利,在于今晚性命无忧。弊,则在于世道之乱——偌大的天下,绝没有真正的安全之所,任何人,都随时可能在下一刻暴毙而亡。”
寂静得仿佛随时都能冻结的营地,只有一人的声音久久回荡。
“现在,愿意随我入城的,在营门前列队。”
新兵:愿追随将军!
小顾:退退退,我只干这一票![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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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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