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拾陆

对于所有现役棋手来说,宗谷冬司是遥遥矗立的一座巍峨高山。拼尽全力,却依然无可翻越。进退不得,却也无处可逃。即使在一轮轮预赛选拔赛循环赛中脱颖而出、即使战胜了数不胜数的对手才得以拿到挑战者资格,才得以坐在他的面前——明知这是一场必败无疑的战斗,却依然要挺直脊梁,拼上所有勇气去翻越这座无法翻越的高山。

即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曾有整整一年,赢了其他所有棋士才夺得八个头衔的挑战人资格的我,面对宗谷冬司在八个头衔战总共二十五局的战斗里——

无一胜绩。

.

十五岁初入将棋界,永野先生热情地邀请我与宗谷冬司加入他的研究会。说是研究会,但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彼时媒体对宗谷冬司与我大肆宣传,有史以来最年少的职业棋手与有史以来第一个女性职业棋手,足够他们作为噱头吸人眼球。起初神宫寺会长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的知名度创新高成了将棋联盟的绝佳宣传简章;忧的是一边怕外界的过分关注影响到我们,一边又怕引起棋社其余棋手的反感。会长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踏入棋界不久我便感受到了一些棋手的微妙心态:媒体是否把这两人过分夸大了?他们未来能否成为一流棋手恐怕还是未知数吧?而在此情境之下,面对这位年长我们十岁棋手毫无芥蒂的友好之举,我与宗谷冬司都拒绝不了他纯粹的善意。在研究会的日子十分开心,连寡言少语只顾下棋的宗谷冬司都会偶尔跟我们开个小小的玩笑。“怎么裸玉啊!怎么能裸玉啊!”我看着棋面哀嚎,“谁教你的啊!”一旁兴致勃勃观战的永野先生恰好分别递给我与宗谷一人一支香蕉,宗谷半开玩笑地举了举手里的香蕉:“香蕉(教)的。”

永野先生捂肚子笑,笑得满地打滚。

于是我们给喜食香蕉的永野先生取了个昵称为“蕉”。永野先生还灵机一动,拿起棋驹飛来笑道:“飞鸟的话,飞就很合适吧?棋盘上最有攻击性的大驹,飞鸟肯定会成为一流棋手的!”我哼笑着叉腰点头,永野先生又捏着棋驹翻了个面,看着飛背面的竜字若有所思,凑过来跟我嘀嘀咕咕:“感觉这小子会成为最年轻的竜王呢!”我惆怅:“竜在飛的背面——为什么不能是我啊!”

永野先生的神情也微妙地惆怅:“从目前来看,还是冬司君更胜一筹啊……不过万一呢,万一你能超越他呢,没人比你更熟悉他的优势与弱点。”

我耸耸肩:“反过来也一样。”

永野先生就像个大孩子,同小朋友们相处得融洽和谐。联盟常常组织面向公众的对局指导活动,受永野先生影响,我与宗谷冬司也会去参加。在某次大型活动中,已升七段的宗谷冬司顺着一长排桌子走过去,把那一排坐在长桌对面的小孩子全部诘死。每一个小孩都在皱眉苦思,担任主持人的神宫寺会长探头一瞧,哈哈大笑:“我们的宗谷七段把小朋友们的活路全部堵死了啊!实在是太不留情了!”

站在我身旁的宗谷冬司闻言低头脸红。我忍着笑,顺摸脊背安抚他:“这是棋手的本能,太正常了。”

活动结束后会场空空荡荡,不余几人。我跟自己负责指导的最后一个小学生挥手告别,转回身去寻找宗谷冬司,不料却看到了蹲在长桌前的永野先生——他保持着不适的蹲姿与孩子们的视线平齐,努力抬手够到桌面,指着棋盘耐心讲解。而事实上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满脸灿烂的笑容。

太爽朗明媚了,太阳光灿烂了,耀眼夺目地让人移不开眼。让人感到春风拂面的笑容,温暖地像是冬日暖阳。孩子们开心地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空荡旷大的会场里那是唯一的活力生机蓬勃处。我喉头一阵哽塞——后来我才知道,他患有泛性自闭症。

那是在一局比赛结束后的下班路上,我偶然想起先前他在指导活动上与孩子们打成一片的模样,顺嘴提了一句。又记着数年前他友好的邀请,感慨他真是个友善亲和的人。彼时我们正走在夕阳西下的坡道上,斜影垂地,抬手即可接一捧倾泻的金色夕光。永野先生笑,先是轻轻问了一句“是吗”,在我极富肯定意味的点头里浅笑着沉默了几步路,突然开口坦诚:“其实我患有ASD。”

ASD在成年人中并不多见,或者说,从小发病未能疗愈的患者伪装成正常人活到了成年。针对于成年患者的研究并不深入,甚至是近些年才逐渐重视起来。那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他做的一切对他来说并不简单——每一个都是需要付出勇气的困难挑战。克服心理上的障碍,克服逃避的本能,满面笑容地对待周围的每一个人。“小时候很难控制自己,言语行为表现很刻板,几乎没有朋友。”他低头慢悠悠地笑着,边踱步边回忆,“而且做什么事情都不太顺利。就算是学将棋,弄清金将和银将的区别也比一般人花费了更长的时间。”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或许此时此刻他并不需要安慰。也许比不得如宗谷冬司等中学生就成为职业将棋手的个别少数天才,但他毫无疑问是青年一代的一流棋手。能在二十多岁的年龄进入头衔战,能拿到头衔并守住,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成为职业棋手后随着经验积累,才慢慢学会控制自己,性格对日常生活的负面影响逐渐变少。”我语塞,反倒是永野先生笑起来:“走吧,要不要去吃拉面?”

拉面很好吃,香醇的汤,劲道的面条。隔着蒙腾腾的热汽我听到永野先生对我说,他的父亲开拉面店,是个细致好学的人。父亲常常会四处讨教学习以精进厨艺,在他小时候还特意去韩国等地方进修过。受父亲影响,他并不吝于向人学习。无论对方的年龄性别阅历,无论其人的名声地位,他一视同仁地尊重着每一个人。也正是因此,在我与宗谷冬司踏入棋界之初,他主动邀请我们一同研究。

在永野研究会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持续到十八岁的宗谷冬司拿到王座挑战者资格。已经连续四年守着王座头衔的永野先生,在仅差一次便可获得永世王座称号的头衔战中,被宗谷冬司零封——连败三局,无一胜绩。

原本一步之遥的永世称号,变成要重新开始累积的遥不可及。

第三局认输之后,失冠的永野先生仰头望着天花板苦笑,我无端觉得他在哭。明明是一张很喜庆的娃娃圆脸,却能在那张明媚灿烂的脸上看到如此悲伤的表情。太苦相了,太不适合他了。永野先生在赛后的电话采访中情绪十分平静,但内容却是前所未有的谨慎沉郁。从一年的元旦起便在无对局及其它工作的日子里每天坚持十小时的学习研究,生活中除了将棋几乎再无其它。但面对年轻的宗谷冬司依然束手无策,他的存活之道又在何方?在电话采访的末尾他沉默良久,才尽量以一种平和的口吻告诉记者——以后应该不会再接受长篇采访了,他大概会放弃言语,让更多更大限度的精力投入到将棋中。

那一瞬间我突然后悔,后悔在他向我坦白自身经历时未能出口的安慰之语;后悔自己没有清楚地告诉他,他是自己非常敬佩尊重的人。克服着ASD带来的负面影响在这个残忍的世界里走下去,比天才更努力,比旁人更坚韧。可是,什么样的挫败,才会让这个每天都笑容满面对待周围每个人的人,决定放弃作为人的一部分?

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我心想,职业棋手的道路便是永不停歇的苦修之路,不是永野先生的错,也不是宗谷冬司的错,只是这条路一直如此——所有踏上它的人都无可奈何地清楚这一点。将棋之鬼,我无端想起这个词,不免心生悲哀——又是一个在修罗之道上舍弃人性的将棋之鬼。

本篇几乎全部记实。永野的参考原型是永濑拓矢,因为他爱吃香蕉(其实是因为有一期王座战他每局都有吃香蕉,并且宣传CM上他还笑呵呵地拿着一支香蕉)所以有粉丝管他叫“蕉”了。文中电话采访内容取材于第二局之后永濑拓矢的电话采访;关于个人经历(ASD、父亲相关及王座战等剧情)也是真实取材永濑拓矢。30号他与小藤井的王座战第三局十分精彩,精彩得让我心梗(已经纳入素材了,小藤井的胜利真”是势不可挡)。

宗谷冬司把小孩诘死的那段,是小藤井十五六岁(左右)做的事情。当时谷川浩司还是会长,无奈地笑着给小藤井解围。

24岁的永濑在十四岁的小藤井初踏入棋界之时便主动邀请他一起研究将棋,一直到现在小藤井成为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八冠王,他们都会偶尔约棋商讨研究。30号的比赛结束,小藤井在感想战后的现场采访中说永濑先生是特别的人(大概是从对局意义上来说),听到这句话我不知道永濑感动不感动,反正我是有点五味杂陈(私底下认为蕉第二局就被小藤井打自闭了,第三局结束那会感觉都快哭了)。

虽然最初我推小藤井,但一个多月的比赛看下来,属于是谁跟小藤井打谁自闭,谁跟小藤井打我溺爱谁。

永濑真是特别好的人,散场后教导小孩子的那两张路人拍照片里温暖又阳光,看完心暖暖,尸斑都淡了。下一章我要继续拿永濑取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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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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