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贤王带来一艘华船，如水上小宫，虽然不免奢华，但也未太过靡丽，颇有气派。
华船缓行水上，星河清梦流转其下，天水悠悠月夜正好。
八贤王在船上临风设宴，场面虽不繁大，雅乐抚弦流水听音，琼酒美馔各得风味，实在无可挑剔。
启程回京前，八贤王打理好钦差事宜，不再复叙案情，只将俗务尽揽于袖。此刻畅叙醉怀，以祝事成。
八贤王又饮过一轮敬酒，众人说些南北风物，天地闲谈。琼酒又添，风吹船绣，正是使人沉醉之景。
包拯坐在下手边，看到八贤王又满斟美酒，不由轻按臂膀，关切地说道，“王爷，您已经喝了不少了。”
“哈。”八贤王隐约醉意，反似兰亭名士，风华自显。他拍拍包拯手背，又含笑看了公孙策一眼，轻点两名青年才俊，“你和公孙策将来在朝中当官，一定要学会喝酒。”
“喝酒？”包拯有些茫然，和公孙策对视一眼。
“是啊。”八贤王轻转身姿，身旁倩影同坐，共奉上位，正是素姬郡主。他向素姬郡主微微颔首，又向旁边共坐之人轻抬手掌，“这一点，我想崔大人也是深有体会，对吧。”
崔光浩坐在素姬下手边，谦侍陪伴，即使水月寻醉，也自有天成风流，清骨飞扬。
包拯就坐在他对面，听到这话，也不由得看向崔光浩。
“是。”崔光浩酒量极好，且从不借醉乱狂，俊雅身姿并非强装，天然幽静不碍潇洒痛饮。
他将再次满斟的琥珀杯放近手边，清抬眉目，声朗气闲。那夜挥剑斩妖气势浑然收敛，却任谁见过那般英姿也难遗忘。
“不会吧？”旁边的楚楚和大家都混熟了，八贤王也潇洒平易，嘱咐她不要紧张，尽量佳餐赏景。她也拿出活泼性情，只管问道，“朝中当官的大人们应该很忙吧？哪有工夫老是喝酒呀。”
八贤王朗笑出声，如同善意笑话自家年轻小辈。
素姬也微微一笑。她未束宝冠，只是丽挽长发，玉钗美束，罗裙素真。尽管未见盛妆，已然望之不俗，非刻意尊贵，举手投足清柔舒怀。
“楚楚姑娘，这叫应酬。”崔光浩微扬笑意，垂睫拾筷，众人各自搛食，并无拘束。
包拯帮坐得最远的沈良推近餐碟，又帮忙轻轻挪回，“应酬？”
“大的官要拉拢你，需要喝酒。小的官要拜奉你，也要喝酒。”崔光浩娓娓淡语，声色磁深，不疾不徐，“请你办事要喝酒，你推脱关系也要喝酒。”
“是啊。”八贤王深有体会，慨然说道，“反正反，正反正，总归就是一个‘喝酒’。”
“这……”包拯挠挠头，他那股有些憨然的意气情怀，有时忍也忍不住，“我最不擅长喝酒了。”
“或许你要锤炼锤炼。”八贤王笑道，拍拍包拯肩膀，“眼看今年科举在即，本王希望你与公孙策都能高中。你们意气风发，才情敏捷，又心怀天下。到时候……”
一阵水风吹来，华船荡波，此刻天心月明。
八贤王似乎略陷沉思，又展笑颜，请包拯他们尽尝美味，不要拘束。
他转过身形，斟满自己玉杯。又亲自提起一壶乌银梅花酒器盛的素酒，那是为宴上两位女孩子准备的。
八贤王将素酒斟入素姬杯中，并无铺垫引言。素姬轻眨明眸，指尖轻环玉杯，以示敬迎斟酒。
八贤王又换美酒，微微倾身，向崔光浩方向伸去。
崔光浩垂袖捧杯，起身恭受美酒，并不疑问惶恐，只是淡静坐下。
“郡主，崔大人。”八贤王醉意淡淡，目色却别有清明。他端起酒杯，目光静扫过这对玉姿月质的恋人，含笑说道，“本王也不必说什么，我想我们都心知肚明。”
素姬微颔目光，与崔光浩对视一眼。
八贤王撩揽垂袖，将酒杯伸近，“都在这杯酒里，如何？”
崔光浩淡转目光，先望素姬。
素姬端杯虚碰，崔光浩也微躬身形，双手合捧玉杯，以示尊礼。
三人饮下一杯溶月美酒，心声秘事尽在酒中。
八贤王轻展眉眼，放下酒杯，有似醉慨，长呼清气。
悄悄望到方才情景的公孙策收回眼神，和身旁好友低语道，“这次高丽与大宋的和亲是八贤王促成的。虽然已知晓这般儿女情爱，为家为国又是覆水难收了。”
包拯也想到这一点。如今虽然高丽皇子一案算是尘埃落定，上报两国国君又将掀起什么波澜，却不是他这样毫无功名权力在身的年轻人能够左右的了。
他挂心的却是这段不得不被揭破的私情，虽然崔光浩与素姬相敬如宾，各自守璧，但人心肉长，就算是包拯这样于情感之事上傻呆呆的局外人，也能想见其中心痛。
“不过……”包拯叹了口气，向朋友们轻语道，“似乎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良也心中轻震。他对崔光浩自然有高手相惜的敬佩，同时也因自己与小艾的恋情，而亲身体会到有所舍得的痛楚，以及红尘爱守是多么难得。
他也不能做什么，只在八贤王再敬宴终美酒时，尽力痛饮，以求眼前畅怀。
八贤王早安排华船行过庐州城浮灯水道，一路上佳景尽观，既不添烦，又能顺水回城，实在舒适。
酒宴散时，八贤王微有醉晃，包拯连忙搭把手扶住他。八贤王便笑道，“我是有些醉了，终究不是年轻人啦。本王暂去小眠。”
他指着水上小宫般的华船，招呼众人道，“这明月流水之间风景不错！你们也可以醒醒酒，畅快畅快。”
“我们会照料自己。”包拯含笑劝慰，“王爷稍歇一下吧。”
待包拯登上船头，只见庐州城遥遥在望，一带灯火连绵，流水落花般的浮灯正渐渐漂来，碰到船身便轻轻流转，又流向他处，正似飞花散漫。
他听到楚楚招呼他，走到朋友们身边去之前，包拯张望了一下华船那头一对俊影，微微沉目，轻笑一下，便转身走去。
而在那边，素姬正站在船头轻翘花台上，身后饰绣纷飞。此处视野清亮，水月包容，城池依稀在望，红尘流转不停。
她有几分醉意，额头稍许朦胧轻热。
崔光浩为素姬披上绣帛，将帛带理顺，随风轻飘。
素姬撩起额前风拂发丝，含笑看向他。
崔光浩银衣刻花，丰神傲骨，虽已不是青春少年，却更有霜沉风姿，俊毅可靠，温柔长情。
他揽住素姬，与她同立船头，行于星河水上，淡望浮灯如花，飘飘转转，身旁流过。
“还疼吗？”崔光浩低声轻语，音含沉磁，娓娓在耳。
“好多啦。”素姬心绪放松时，天生柔情怎能掩盖，连话语尾音都俏皮起来，常含笑意。
她轻握崔光浩覆肩静抱的手掌，微微拉下，覆在心口，使环抱亲密，难分难舍。
崔光浩顺势握住素姬双手，共捧她心头。
素姬侧头靠在他怀中，不时目波流转，看向某些漂亮浮灯，展眼却已随水而去，真是难以长留。
想到这点，素姬有些感伤，人生在世最多百年，相知相守何其不易。
“光浩，我们上京的行程，你已知会朴将军了吗？”素姬目眺遥夜，与情郎共同融在这片大宋风月之中。
“都已安排妥当，你不要劳心。”崔光浩稍有醉意而已，风骨分毫不改，一手揽住恋人，一手负袖风飞。
“无论如何，出使上国的国事必须完成。”这是案件尘埃落定后，素姬以郡主之尊统御高丽众人所下命令。他们有国书献贡，必须敬奉大宋天子，更不要说和亲之事无法中途而返，他们终究要去帝都汴梁。
此刻，这对无话不谈、两心相知的恋人，也将沉默不语作为彼此间温柔默契。
“也许……”崔光浩稍许沉吟，尾音微紧，是他凛冽声色，素姬最爱听闻。
素姬仰头望他，双手轻握心口手掌。
崔光浩轻动眼眸，沉思清光闪闪流逝，忽然一笑，“我有僭越想法，已是临途违背国事，想来想去总难妥当，再想下去可就要天涯亡命了。”
素姬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抿唇一笑，轻张水眸，如同追问有趣故事下文，“什么天涯亡命呀。”
崔光浩只是含笑，轻轻摇头，看素姬仰望抬头，便轻躬身姿，向她额上一贴，气息柔肤两相淡吻。
“我初次见到你时，你也是这样望着我。”崔光浩微微歪头，有似春夜促膝，闲谈蜜意往事。
“你记得你怎样形容我？”素姬笑道，“你说我有时会稍稍睁圆眼睛听你说话，像只兔子。”
“向永安郡主说这种话，我真是孟浪失礼。”崔光浩比素姬年长七岁，那时素姬真还是小姑娘，逗她开心是他心中甘愿，傲骨风姿、世俗礼法全无干涉。
“无论如何，再向我说些开心的话吧。”素姬拍拍情郎的手背，一阵风起，月凉水漾。
两人展眼看去，华船已入庐州水道，这里是一段浮灯水流，不知不觉间已是花灯成群漂泊入水，只似天星落下，满眼闪闪柔光。
两人不禁慨然一笑，四望欣赏，描摹灯影。应情而无累于情，即使心怀伤痛，情意难成，也不硬拒缠绵风物，若得佳赏美景当然开心。
崔光浩将素姬稍紧揽怀，袍绣玉带风中轻飘。
“只要你向我说话——”素姬倾身抱住他。就像崔光浩曾向她倾诉的一样，无论付出多少情意，他都心甘情愿、沉醉其中。
是的，她也如是爱他。
“我就不会痛啦。”当跨过某道神秘的死关后，素姬却无心炫耀张扬体内神功。她当然喜爱强权巅峰、神功无匹，但是难以拒绝心中真情。
无论她与崔光浩将踏上一条怎样的人间之路，此刻的幸福都足以令她沉醉，终生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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