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外表豪侠，心思却很细腻。包拯也没帮上什么忙，他已率领衙役卫兵里里外外安顿好来仪阁。
来仪阁是一座四方庭院。中间是一步山水布景，虽是微缩世界，花草布置却很精妙，雕栏流水搭配秀丽，完全不输大家园林。
抄手回廊将庭院围起，下层是小园游廊，上层分出数个房间，素雅幽静，以回廊连通，却又各保清净。
次日包拯来时，晨莺啼鸣尚未散去，雨后晴光如烟如雾。沈良一夜未睡，带领衙役小心护守庭院，恐怕这些高丽来客安顿不周，劳累难眠生出事端。
包拯提着早市上买来的豆浆和自己母亲做的包子，进门来分给正在换班的衙役们。沈良正听衙役报告，说高丽使团夜里无事，朴将军率领的三千仪仗兵也已在城外驻扎好。
“沈大哥。”包拯等了片刻，不去搅扰公务，等报告已毕，才走过来放下吃食。
“真是折腾够呛。”沈良与包拯情同兄弟，也不见外，招呼包拯在庭中青石墩上落座。
“我想要询问一下高丽使团的诸位，有没有关于刺客的线索。”包拯抬头看看环绕四周的雕花窗，抬手指了指，“这会儿应该不唐突了吧。”
“那太子殿下还有那位七皇子，倒是有下人来报，说要补眠高睡，不要搅扰。他们过午后醒来若有兴致，还要去城中好好逛逛。”沈良咬了两口包子，声音微微圆鼓起来。
“刚遇到过刺客，倒是很能放宽心啊。”包拯微微点头，已经开始思考些什么。
“毕竟是王室中人，我看这种场面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沈良端起碗来喝豆浆，有些发涩地轻皱眉头。
“忘加糖了。”包拯想起来，摸到小油纸包的糖块递过去，继续攀谈，“至于朴将军，我看他那天保护太子十分忠勇，没什么可疑之处。”
沈良一面吃东西，一面陪着分析，不时点点头，“我对性情爽朗的人看得还算准。朴将军就是个粗直汉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暗中谋划杀局的人。”
包拯又环视一圈周遭园景，指了指小楼一角，“那么，那位郡主，还有那位尚书大人……？”
“我倒是看见那位郡主房中点灯，有隐隐梳妆身影。”沈良回头示意一眼对面小楼，“那位崔尚书的房间远在回廊正对面。他也起来了，在窗畔晨起读书来着。”
说着，沈良轻笑一声，“是有点意思。”
“怎么？”包拯问道。
“崔尚书看上去冷冰冰的，为人却挺爽朗。我与众衙役向他问候，他并没有目中无人，好好颔礼回应来着。”
沈良往豆浆里加了糖，摇腕晃动均匀，喝了两大口，非常称心，面色舒展。
他掰开包子继续送入口中，“我已经通报过了。你若是想询问，就问那二位吧。”
包拯没有马上接话。他听着沈良对郡主尚书二人的描述，又转动目光，看看那两人相隔虽然最远、窗口却遥遥正对的房间，心绪默默波动。
这时，陆云正好带着换班的衙役来替下沈良，大方拿起油纸包里的点心，“我也没吃早饭，给我几个。”
“有陆捕头的份。”包拯回过神来，起身给陆云让位，“我看郡主房间里侍女进出，端着水盆出去泼水了，应该是梳妆已毕，这时便不算冒失了。”
“包拯这个人啊。”陆云咬着包子笑道，“一丁点细节就能推断清楚。”
沈良拍拍手上细碎渣子，起身整理好仪表，拍拍包拯肩膀，“我同你去，为你通报。”
他穿过圆月拱门，回头朝陆云说道，“过午太子殿下说要出门逛逛，我来陪同护卫，你看好来仪阁。”
“行嘞。”陆云和沈良也是多年同僚，默契地挥手示意。
待沈良轻叩郡主房门，颔首通报时，包拯静静盘算着询问的措辞。
侍女打开门，躬身退到一旁。房内幽香飘飘，简洁素雅，却有种至贵化简的气势。
包拯抬起头，观望片刻，感觉到这股至贵之气的源头，正在窗下闲坐的郡主身上。
“我守在外面。”沈良退出去，向包拯点点头。
“包拯失礼了，前来搅扰郡主。”包拯不卑不亢行礼，气势疏朗从容。
素姬郡主素挽长发，穿着绯色裙袍，颈环坠子皆是白玉，腰间束着彩绸编织的高丽吉祥纹饰的绦带。
她回过头来，淡淡颔首，将手中玉梳放下。
“坐吧。”素姬声音娇美，如冰泉潺潺，不做分毫矫饰。
“失礼了。”包拯坐在门旁小座上，“郡主，关于昨日刺客之事，不知您是否有头绪呢？”
“你是指什么头绪？”素姬笑道。
“我昨日也在现场，看到刺客们几次聚合想要冲杀的目标，就是太子殿下本人。太子殿下身份特殊，必然涉及许多朝堂争斗。不知在高丽国中，有没有什么仇敌之类的……”
包拯每到查案推理时，一门心思全在推导逻辑、寻求真相上，平时大大咧咧招笑性情全都收起，执着气势颇为凛然。
“这话让本宫难以回答。”素姬说道，“王室之事本就讳莫如深，不过想来也同中原一理。寻常百姓尚有熙熙攘攘利益纷争，更不要说皇室王廷了。”
“虽说如此……”包拯微微出神，轻搓指尖，“如今是在大宋境内，远隔千里，总不至于本国纷争蔓延至此？反倒是，如果刺客幕后之人就在这里，可以接近到太子身边，可能性更大些。”
包拯本是嗫嚅自语，素姬也听清了大半。她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这名有些痴然的中原才子。
“啊，郡主见谅。”包拯整顿神思，换了问题，“虽然当时情况混乱，郡主肯定也受惊不轻。不过包拯还是冒昧想问，您是否察觉到什么异样？”
“异样……”素姬认真对待包拯提问，并不推搪傲视，“刺客来得很快，几乎是从天而降，眨眼间情况已乱成一团。本宫眼前缭乱，也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
“是啊。从天而降……”这个词在包拯心中渐渐清晰，他不由得想道，“这样看来，刺客是提前埋伏在使团道路上的，应是对使团行程了如指掌。”
左思右想，又能准确掌握高丽使团路线，又以刺杀太子为目标，想到这种便宜和利益，怎么看都是这些高丽贵宾内部……
包拯轻咳一声，中断思绪，起身向素姬郡主行礼，“冒昧搅扰郡主，包拯告退了。”
素姬只是微微一笑，“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郡主如何看出？”包拯也回以笑容，无所谓身份高低之别，发自心中而已。
“你思考事情时格外专注，仿佛举世无我，我便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人。”素姬些许出神，眼瞳散成点点烟雾。
她想起某个冰雪气度的人。当他思虑国事或参悟谜题时，也格外专注忘我，那股认真的心气透露出沉静聪慧，使她分外喜欢。
素姬轻笑一声，向包拯点点头，算是回应对方告退话语。
包拯踏出房间，远远回头看了一眼郡主。她坐在晨曦窗下，身上笼罩着缥缈柔影。
侍女轻轻关门。包拯收回视线，心内默默琢磨，缓缓呼出一口气。
“想也没什么结果，对吧。”沈良走过来，拍拍包拯的臂膀。
“想想也确实不太好说。”包拯笑了，抬抬手肘示意郡主房间，“刺杀太子的人，要么有仇，要么争权。若是说到争权，使团中这几位人物都有高贵身份，岂不是说……”
“那你去询问那位崔尚书，估计也是同样回答。”沈良摊手说道。
“不管怎样，去问问看。”包拯活动一下肩膀，展开笑容，“我也想好好接触一下那位崔大人。”
“我还以为昨天折腾一番，你也像公孙大人一样，疲于应付这些高丽贵客呢。”沈良陪着包拯穿过回廊，走向另一边小楼。
“那位郡主给人感觉真好。”包拯说道，“昨夜太子出言讥讽公孙大人，那些高丽人都跟着大笑，只有她和崔尚书神色冰静，并没有失仪。”
想到那个场景，当素姬郡主与崔光浩的身影同时出现在包拯脑海中时，他又感到了同昨夜一样的、那种微妙又不让人讨厌的不和谐感，是那二人与高丽使团其他人脱离开来的不和谐感。
“就是说……”包拯推理案件十分拿手，把握微妙感情却有点苦恼。他毕竟只是二十岁出头毛楞小伙子，一时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
“什么？”沈良看包拯说话说一半，在崔光浩房间前停下脚步，轻声催问他。
“……我一下子说不上来。”包拯挠头笑道，整了整仪表，请沈良帮忙通报。
没等沈良叩门，雕花窗先被推开，清风涌入，吹动窗下琉璃铃铛声声叮咚。
包拯吓了一跳，正好站在敞开窗前，与开窗通风的崔光浩迎面对视。
“啊，崔大人。”包拯干脆转身，就在窗前与人行礼。
“有什么事吗？”崔光浩一手负后，微微颔首回礼。
包拯开口前，注视着眼前这名完全不逊中原雅士风度的高丽尚书，突然想起他与太子李岗的短暂冲突。
“你寸步不离郡主轿旁，根本没有来保护本王。看来，郡主的命是比本王的命金贵多了。”
“是啊。”包拯心想，“他为什么完全没有去护驾呢？”
短暂心语后，包拯还是整理神思，向崔光浩询问道，“崔大人，关于刺客之事……”
崔光浩了无动容，只是凝神倾听包拯说话。在这一刻，崔光浩也未牵绊于什么身份区别，只是认真听人讲话而已。
这种从容幽淡又并不轻看他人的气度，和刚才包拯目睹的翩翩淡静的素姬郡主，简直十分……
“相配。”就在这瞬间，包拯突然悟出那份微妙的不和谐感是什么了。
那就是即将嫁入宋帝后宫的和亲郡主，和这名不远千里辛勤护送的高丽尚书之间，那种绝非仅仅是表面姿容上的、幽兰冰雪般的相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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