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时，言悯之踏着碎金一般的阳光踏出了府门，或明或暗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吆喝声，争吵声，笑声，马蹄声等混成一片，她穿过人声鼎沸的街道，和无数人擦肩而过，却在路过一个巷角时猛地停住脚步。
巷角深处是一家酒肆，不大的店子里零星摆了几个小木桌。
一个满脸醉红的青年坐在离店家最近的那张小木桌上，他支着一条腿，一只手搁在桌面上，用来撑着侧脸，另一只手则拿着深褐色的酒碗，正要凑到嘴边。
“秋问莳。”言悯之走了过去，屈指敲了敲木桌。
秋问莳歪了一下头，满是迷茫的眼睛眨巴了几下，这才将目光落到眼前人身上。
好一会儿，似乎是视野终于变得清明几分，他举起手里的酒碗，冲着言悯之一笑:“言长老，要不要来一碗？”
言悯之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块灰步放到秋问莳面前。
这真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灰布了，质地粗糙还带着些许泥巴，秋问莳定定的看了一会儿，他眼里的迷茫像是遇到了天上照下的火光，又像是一阵狂风忽然席卷进白雾。
“你见到她了？”秋问莳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言悯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看见背影，但我知道那就是她，这块布就是我匆忙之下得到的。”
没有人提到那个名字，可无论是言悯之和是秋问莳都知道那个“她”是谁。
“你觉得她会去见少主吗？”秋问莳喝了一口酒，语气满是复杂。
言悯之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不在意这些。”
那个人来也好，去见秋白夜也罢，总之都是她们母女的事情，只要不发生什么意外，其他的事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那秋辞枫呢？”秋问莳像是随口一问，他说完就夹了一筷子下酒菜。
然而这极其随意的一问却像是投入湖泊的石块，轻而易举的在言悯之心里翻起一片又一片水花。
秋问莳一向好管闲事，最爱往麻烦地扎，他敏感的从言悯之踌躇的态度上，嗅到了热闹的味道。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言悯之不愿意多说，她闭上眼再睁开，“比起我的事，或许七长老更应该关心一下少主。”
那人既然身在金陵城，那她定然会想方设法去见秋白夜一面。
金陵城是纸醉金迷的地方，白日里人声鼎沸，入夜后灯火阑珊，五湖四海的人汇聚于此，不乏皇亲国戚，三教九流，谁也说不准擦肩而过的人会是什么身份。
红墙绿瓦的宅子里，一条回廊穿湖而过，水榭楼台边，两个少年并肩坐在朱漆护栏边，两条灵蛇只剩下青色那一条，另一条红色的则是盘在秋白夜的肩膀上，跟着她一起待在高高的屋脊上。
习武之人的耳力都挺不错，乐师的耳朵更是灵敏至极。
故而秋白夜虽然坐在屋顶上，可还是听得见下方水榭里的声音。
秋问莳从外头回来时，先看见了坐在屋顶上的秋白夜，然后才注意到白晓年和风归。
“师傅你回来啦！”白晓年笑眯眯的迎来上来，鼻子一下子就闻到了吃食的香味，他扫了一眼秋问莳手里的食盒，脸上的笑容越发深。
秋问莳揉了一把白晓年的头发:“徒儿你先带这位小友一边玩去。”
他说着就把食盒给了白晓年，自己则足尖一点，越上屋顶站到秋白夜身边。
白晓年掂了掂食盒，转身朝风归招了招手:“小风！小风！我们走！”
“你这没事干就待在屋顶上的坏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啊。”秋问莳看着白晓年一只手拎着食盒，另一只手扒住风归的肩膀，笑眯眯的把人带走，不由得失笑，“真是有吃的就好哄的很。”
秋白夜闻言低头，淡淡道:“白师弟赤子之心，自然极好。”
天边的残日将要落山，逐渐昏暗的天空显露出几颗星子轮廓，从江边吹来的风似乎也染上了脂粉气，将拖在绿瓦上的影子拉长。
秋白夜和秋问莳谈起了风归之事。
良久
“既是如此，那便派人去打探一二。”坐在屋顶上看落日的秋白夜侧了下脑袋，伸手接住一只信鸽，“只是此事查到最后，怕是要见血。”
她并没有立刻查看信纸，反而将目光投降了远处的秦淮河。
秋问莳皱了下眉，他顺着秋白夜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江水中一抹残红，风将月白的长袍被风吹的招摇，像一片浓霞攀附的天幕。
“怎么，少主要动手吗？”秋问莳垂了垂眼，“江湖人江湖事，说不准会沾人命哦。”
他故意说的夸张，半眯着的眼睛就这样盯着秋白夜，俊美的面容被落日余晖蒙上一层金光。
秋白夜知道秋问莳在担心什么，她这种天生无情的人本就极端，如今又生了心魔，若是杀了人，见了血，便更容易成为祸一方的魔头。
想了想，秋白夜道：“若我杀红了眼，入了魔障，就有劳七长老清理门户了。”
秋白夜说起生死之事格外坦然，就好像她的命不是命，只是随处可见的野草一样。
秋问莳没有说话，只是紧皱着一双眉毛。
这位常年在外漂泊，钟爱凑热闹的七长老终于品出几分不对劲了，他围着秋白夜转了几圈，很认真很苛刻的打量了一遍。
秋问莳不得不承认，他们秋家这一代的少主出问题了，出大问题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秋白夜现在这个年纪对死亡坦然到这样悲观的地步，哪怕是忘忧门下的无心，在十四岁时也还跟在老和尚身后当个天真烂漫的小尾巴，除了念经扫地做早课，就是念经扫地做早课，满意的在温暖的阳光中伸个惬意的懒腰。
“少主啊，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秋问莳问。
人活在世，无论如何都会有几个想要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就是支撑一个人活着的根本。
秋白夜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她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
“若是金银财宝，秋家坐拥一川，我身为秋家少主并无所求，若是功名利禄，对乐师而言却还不如一篇乐谱……”
有什么是她很想要的，而秋家给不了，任何人都给不得，只能靠自己获取的?
秋白夜犹豫了一下，道：“或许这么说有些离经叛道，可这件事压在我心里许多年了。从父亲死在我面前那一日起，我便想为他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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