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倒像是特意等在那里，林浅心里疑惑，停下步伐，微微俯身，“宋前辈。”
“雪月城来人接你回去，”宋燕回一只手抚过断水剑的剑柄，声音里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温和，“随我一道去吧，侄女。”
林浅心中一跳，十多年前她的父亲和宋燕回相交甚好，幼年时她在老宅里甚至见过他，彼时的宋燕回尚有少年仗剑天涯的豪气，偶尔见到林浅时还指教过她一两招剑法。
只是当年魔教东征，无双城和林父各自在不同方向抵抗，直到林家父母双双战死也没能再见。
后来林浅被弃于火场，重伤濒死，是司空长风和百里东君一起才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彼时无双城损失惨重，内部也不安稳，不然当初未必是雪月城出面收养林浅。
想起多年旧事，宋燕回内心一叹，现在无双痴心于她，也算天意弄人。
林浅很快平复，点头应好。
大约是落霞仙子来了，宋燕回不知如何回应，带着她做个幌子。
那么……
估计落霞仙子这一次来的另一个目的还是不能达成。
像落霞仙子这样的女子，时隔多年之后再次决定千里迢迢来一座敌对的城里抢人，这样的勇气，或许这一生也只剩下一次了。
林浅心中好似被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宋燕回有自己的无奈，而落霞仙子多次来无双城未能如愿，两个人都无可指摘，怪只怪人生多舛，命运无常。
“当年你父亲未亡之时曾与我在酒后戏言，若日后有子嗣当结为儿女亲家。”
半路，林浅已经能看见无双城的城墙一角，却听见宋燕回忽然出声，林浅差点脚下一歪。
“啊……这个，”向来觉得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她心神大动的林浅因为这迎面泼过来的婚约吓到心神具震，崩了一张冷淡脸。
“呵呵……前辈说笑了，”林浅尴尬地笑了下，她明白在这个世界这种老一辈酒后的什么结为亲家的鬼话是真的被世人承认的，要是当时上了头的两个人再交换个信物，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婚约了。
“前辈无后嗣，我已然这样的年岁，万万不能与前辈的后人缔结姻缘。”
林浅一边说一边挖十多年前已经淡化的记忆，她那早亡的亲生父母有没有提过这事来着？
“我没有儿子，却有徒弟。”宋燕回继续往前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但这话表达的意思让林浅浑身一抖，不是这他妈也行？！
我亲爹也有不少女弟子呢！
……虽然当年都跟着一起抵御魔教战死了。
“徒弟非后嗣，前辈莫要和我玩笑。”林浅声音里带了些冷，“况且晚辈不记得生父母提及此事，十多年岁月变迁，我父已不在，何况是酒后之言的婚约。”
她讨厌这种荒谬又可笑的婚约。
宋燕回静默半晌，才道：“林兄已逝，便罢了。侄女安心，我无逼迫之意，只是想为徒弟博一两分情面。”
说话间宋燕回忽然影子一闪，站在了前面的城门之上。
城门之下，是和无双战败的落明轩浑身飞剑留下的伤口，此刻被落霞仙子提着，傻傻地笑起来。
打完架的无双右手一挥，十柄飞剑重回匣中。他站起了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转过头，望着城门之上的宋燕回，微微垂首：“师父。”
接着十分准确地对还有些距离的林浅咧嘴一笑，轻轻道：“林姐姐。”
他持着剑匣，飞身上了城门，站在了林浅身边。
“你喜欢今天的荷花吗？”他问，身上犹有一丝血腥味。
林浅看向了下方的尹落霞。
“花很美，但折下来没多久就会枯萎。”
无双也看向了师父，“花可以开很多季，人却只有一生。能折一枝花换心上人一笑，很值得。”
林浅的眼神闪动一瞬，最后归于平静。
城墙之上的宋燕回望着城下的尹落霞，缓缓道：“你又来啦。”
尹落霞点了点头：“是啊，我又来了。”
二人多年未见，如今重逢，说的话却无关半分风月，尹落霞问雷家堡英雄宴上的变故有没有无双城的参与，宋燕回也恭敬回答此事无双城没有加入，他说：
“重夺武林第一，无双城有自己的坚持。”
“好。”尹落霞将倒在自己怀里的落明轩缓缓地放在了地上，抬起头，美目流转，望向宋燕回，“我还有一个问题。”
卢玉翟出声想解围，却无人应他。
尹落霞纵身一跃，整个人冲着城门之上的宋燕回掠去，她腰间的那柄霞影剑脱鞘而出，剑身轻薄锋锐，像是那穿过天际的燕影。
而宋燕回也出了一剑，这一剑凛冽决绝，带着那能断去千江之流的霸道威势。
两剑相撞，二人双目之间仅有一寸之隔。
两人相望，那一眼却极尽峥嵘。
两人都往前推了一下。
宋燕回收回了断水剑，尹落霞也收了剑，她站在城墙之上，眼睛里却不再有他。
“好美的一剑。”无双喃喃道。
“此剑之后，便是决绝。人间至美，亦是人间至憾。”林浅望向城门下，有风起，吹动她的衣角潋滟。
“我还有一件事。”尹落霞看向了林浅这边，“我们雪月城的掌上明珠，该还回来了吧。”
她一步步向林浅走来，神情似释然似伤怀，语气却算得上温柔：
“好孩子，跟我回家。”
林浅快步向她走去，长长的发尾在无双眼睛里一甩一甩，他看见落霞仙子摸了摸林浅的发顶，轻轻道：“你受苦了，跟我回去吧。”
来不及道别，尹落霞和林浅纵身往城下掠去。
重伤的落明轩已经重新捡起了七把剑，对林浅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雪月城的人就在三十里之外，司空长风知道你和寒衣被暗河追杀，若不是弟子们拦着，差点提着枪杀过来。”
尹落霞把落明轩提上了马背，“寒衣还在在青城山，道剑仙和她都受了不轻的伤，一时半会回不来，不必担心。”
她翻身上了马，正想把林浅拉上来，却听见城门之上，有人叫了一声。
“林姐姐！”
随声而至的，是一身白衣，宛如御风而行的无双。
林浅和尹落霞与落明轩同时回头。
只见无双站在城门之下，衣袍猎猎，额前碎发乱舞。
“还有什么事？”尹落霞不耐道。
“我有一些话想对林姐姐说。”无双看向林浅，眼神里有很明显的炽热，一双眸子黑的惊人，完完全全地倒映着林浅的样子。
林浅微微移开了眼神，不与他对视，“什么话？”
“上次我回去思来想去许久，你说你我之间隔着许多无法避免的阻碍，你想要长久的感情。那么，是否你现在已经喜欢我，只是因为外物而不想和我在一起？”
若是不喜欢，何必说什么你我之间相隔万里，何必惧怕不得善果，只有真正喜欢了，动心了，才会去担心这些。
当初九龙寺外，她说——我不喜欢你的时候，才是不喜欢。
旁边的尹落霞吃惊地看向无双，旋即皱眉不语。
重伤的落明轩也看了过来。
林浅先是哑然，她明白过来无双话里的意思，是啊，如果不喜欢，何必担心这些事，直接拒绝不就可以了吗？
她喜欢无双吗？
这一个问题在她心头蹦跳，令她心跳愈烈。
有风卷起城门之下的黄沙，迷了二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林浅低声回答。
她性子里其实颇有几分果断刚强，譬如当初对苏暮雨，动了心就立刻表白，大胆无畏；在生意场上也从来不优柔寡断；即使面对几乎必死的暗河截杀也能冷静地寻找破局之法，偏偏在无双这里，踌躇不决、再三犹豫。
她不该是这样的。
她被很多人喜欢过，也拒绝过很多人，但没有一个人让她如此纠结，好似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
“你在犹豫吗？”无双挑了挑眉，表情有些随意，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握紧了，手背上根根青筋浮起。
“……是，但我……”林浅还想说什么，无双就已经露出来惊喜的表情，俊俏的脸上露出一朵花一样的灿烂笑容。
“风月之事上，犹豫就是心动，只是当局者认不清罢了，”他语气急迫而兴奋，“所以我和你两情相悦，等我解决完那些让你不安心的东西，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林浅：？
怎么就两情相悦了？！
我怎么不知道？
她一个猛抬头看向无双，对上对方明媚四射又好似淬着火焰的双眸，一种熟悉的震憾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情绪涌了上来，让她一时失声。
“不……”
“小子安敢饶舌！”
马上的尹落霞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好似看到了林浅正被这小子勾的立刻就要步她刚才的后尘，挥手一掌向无双劈去，无双一个大退躲开，却没能躲全，被掌风刮到，吐出一口血。
他仍旧望着林浅，眼里的光不曾消退半分。
“装什么可怜！”尹落霞真是怕了这对师徒，一把抓起林浅上了马，一扬鞭，三人两马绝尘而去。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后面无双的声音隐隐传来，林浅没有回头，而一直站在城墙上的宋燕回望着尹落霞的背影，他站在那里，持着剑沐浴在落日之光下，遥遥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的，好似时光已经静止了一般。
尹落霞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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