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米娜安受的伤并不严重,所以只被安排在了避难所里的普通病房。病房里只有她一位伤员。半夜,在生命检测仪单调的响声中,她缓缓睁开双眼,视线模糊了一瞬,头顶陌生的天花板压下来,摇晃着苍白而无力的昏暗光线。
她微皱眉头,想起一些晕过去之前的事。
清澈潭水,明媚阳光,毒蛇口中亮起的獠牙,刺入骨髓的疼痛像一块坚冰猛地钻入胸膛,又立刻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紧紧拥抱。
现在毒蛇的致命毒液大概还在身体某处徘徊,手臂仍然疼痛,心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黑洞。
或许命运本该如此,她就该被毒死,不该被拯救。毒蛇是在祝她解脱。可是她到底还是挺了过来。
现在她也搞不清楚,藏在黑暗深处的命运之神究竟想和她玩什么游戏?
她叹了口气,细微叹息声在空旷的病房里格外明显,像在平静水面投下一块小石子。
叹息的涟漪传向四周,产生“回音”。
“你醒了。”凯隆不动声色地坐在她身旁另一张病床上,问,“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卢米娜安心猛地漏跳一拍,转眸循声望去。凯隆换了件黑色T恤,微微驼背,健硕有力的双臂自然垂在身侧,深邃眉眼藏在头顶灯光的阴影里,目光炯炯有神地凝视她。
她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但强作镇定地点点头,嗓音沙哑地答:“没事。没什么。”
开口说话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双肺刺痛难忍,像被人用钢刷刷了一遍又一遍,只要呼吸就会痛。
凯隆注意到她微微皱起的眉头,起身走向她。
卢米娜安一边强忍住双肺不容忽视的强烈刺痛,一边不安地抬头打量他:“怎么了?”她问,胸口更痛了。
凯隆站到她枕边,弯腰摁响了她床头边的呼叫铃。
“要是难受就直说,不必忍着。”他冷冰冰地回答,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转身坐回床边。
卢米娜安有些震惊地扫了他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以前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告诉她必须忍耐,就像小草忍耐四季变化的无常,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谢谢。”她嗫嚅了一下,总算找出个合适的词汇,垂眸道。
医生和护士及时走进病房,拉上卢米娜安床边的帘子,又为她做了一遍身体检查。
向导也是超级士兵,有着不俗的身体恢复能力。医生重新检查了一遍她手臂上的伤口,换过药以后,给她打了一针止痛剂,叮嘱她继续静养,身体内的毒素已经基本解除。
“好的,谢谢医生。”卢米娜安乖巧点头,一手捂住缠满纱布的手臂,目送医生和护士走出病房。
凯隆仍然坐在床边注视着她,双手紧握在一起,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卢米娜安躺回病床,瞥了他一眼,尴尬地保持沉默。
少顷,凯隆开口问:“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卢米娜安扭头观察了一下周围,这间病房里没有窗户,门外亮着灯,没有人影。她想了想,说:“是避难所吗?”
虽然她从未获得过进入政府避难所的资格。但所有在外游历的冒险者都知道这些避难所的存在。
这些由几个城市政府联合建造维护的避难所是野外研究所的配套设施,只为政府人员提供服务。其他人一律拒之门外,不问死活。如果有人恶意闯入避难所就会被立刻就地正法。
“是的。”凯隆闷闷地点头,眸色深沉地注视她,浅绿色虹膜像清晨树林里微弱的光。“你本不该在这里。”
卢米娜安愣了一下,低头,嘴角扯出一抹苦笑:“你说的对。”
“所以,现在是要请我出去吗?”她重新抬眸看向他,直直望进他眼底,目光纯粹勇敢,橄榄绿的眸子充满力量,像湖海外料峭高大的远山。
凯隆微怔,倏地站起身:“不是。”
卢米娜安好奇地挑眉,眼底眸光闪烁,似笑非笑地凝视他。
凯隆微皱眉头,闷闷地继续道:“我为你做了担保。我相信你不会在这里惹出什么麻烦。”
卢米娜安心头微颤,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凯隆转身走到卢米娜安床尾,双手攥紧病床床板,微微俯下身子,目光犀利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需要从你这里确认几个问题的答案。”
卢米娜安乖顺地低下头颅:“请问吧。”
凯隆咬牙,顿了一下,问:“第一,是你下毒害死了你的队友,对吗?”
卢米娜安错愕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一瞬间,愤怒与悲痛两种情绪在她橄榄绿的眼底交织混合,形成一片阴郁的痛苦。
“你怎么敢这么说!”她瞬间从病床上支起上半身,怒火中烧地紧盯他,怒吼道。
凯隆寸步不让地坚持道:“你的队友都死了,只有你活了下来。据我所知,野外还没有任何一种生物会故意给人下毒,还是神经毒药。”
卢米娜安咬紧牙关,下颌微微颤抖,猛吸几口气,嘶声道:“就因为我没死,所以就是我下的毒?”顿了一下,提高音量怒道,“如果你已经认定了这个答案,现在就把我赶出去。就当我已经死在那片空地!”
“那你如何解释你在晕倒前故意催吐?”凯隆眸光闪烁,仍然强硬地说,“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衣服上有呕吐过的痕迹。但是你们中的毒并不会让人呕吐。所以你是在知道自己中毒以后故意催吐才侥幸没死。”
卢米娜安双目微瞠,困惑不解地摇头:“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催吐。我根本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吐过?”凯隆皱眉,将信将疑地盯着她。
后者无辜地眨眨眼睛,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脑袋,想了又想,道:“我只记得,我晕倒了。外面有响声,仅此而已。”
凯隆叹了口气,垂眸望向她手臂上的纱布,和纱布底下的一大块挫伤淤青,语气放轻了许多,问道:“你身上有伤,大部分都是挫伤和勒痕,撞击留下的淤青。这些伤口在野外都不常见,很像被人故意殴打折磨留下的痕迹。你被人故意伤害了吗?是你的队友吗?”
“……”卢米娜安瑟缩了一下肩膀,浓密眼睫盖住眼睛,没有回答。
病房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无声而沉重的寂静填充卢米娜安心里的空洞。她在思考,倒不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是在回想那群畜生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而是她明白,凯隆怀疑她。她必须倾尽所能打消他的怀疑,否则她一个没有装备的向导走入野外必死无疑。
她曾经学过如何打消别人的怀疑,也练习过无数次。但不知为何,当她重新抬头看向他,看着在病房里显得有些冷清的浅绿色眸子,突然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痛。
“回答我。”凯隆不容置疑地沉声命令道。
他必须知道问题的答案。这长久的沉默令他心如刀割。
其实不用卢米娜安回答,答案已经在她眼中,像一块破碎的冰一点点融化成令人心碎的泪水。
“……”卢米娜安默默咽了口气,眨眨眼睛,泪水退回心底,点点头。
凯隆下意识捏紧拳头,问:“所以你下毒毒死了他们?”
卢米娜安摇头,略显轻松地耸了耸肩膀:“不,我没有。这是他们,罪有应得。”
她无所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平静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就是要怀疑我?尽管他们不是人,但我一个向导难道能在野外独立生存吗?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一定早就死在了无处不在的黑潮里。我再恨他们,也不可能下毒害死他们。”
她说得很有道理。这也是凯隆一直不敢确定卢米娜安就是投毒者的原因。可是当他见识过卢米娜安惊人的精神力以后,他又不敢确定卢米娜安是否真的没有野外独自生存的能力?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些独自穿梭在野外与城市中的独行者。
他们能力强大到不需要与任何人同行就可以在黑潮里自由出入。或许卢米娜安就是其中一员。
如果真是如此,她无迹可寻的真实身份也变得顺理成章。
大部分独行者不属于任何组织和城市,个人资料寥寥无几。他们对所有人都是一个难解的谜题,正如Unity。
“那你觉得是谁下的毒?”凯隆问。
卢米娜安痛苦地皱眉。看得出来,她不想怀疑自己的队友。
“我不知道。”她无能为力地摇头,哀伤道,“我看不出来谁会想要同归于尽。”
在野外,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地想要活下去。
“好吧。”凯隆无奈叹了口气,松了下捏疼的拳头,直起身子走回卢米娜安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了个新问题。“那么,你的登记地是哪里?”
现在全球人口不足五亿,为了便于管理,每个人出生时都需要登记出生地,拿到自己的ID芯片。如果接受了人体改造并成功成为超级士兵还需要在ID芯片里追加一个登记地。登记地的军部就是直接管理他们的上级。所有通过正规程序成为超级士兵的人都会有自己的专属姓名牌和登记地信息,接受统一管理和监督。
这世上只有一个例外,就是群居在野外的黑匪。他们也有超级士兵,但他们是被排除在人类城市之外的罪犯强盗,即使拥有姓名牌也无法查出任何有效信息。
“羊城。”卢米娜安干脆利落地回答。
羊城是在昆仑山脉附近的一座小城市。因为周围环境恶劣,生物稀少,是最后被Unity波及到的地区之一。羊城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保留了完整古城墙。在危机发生时,古城墙保护了这座城市。这样的边陲小城,信息闭塞,基础设施落后,从这里出来的超级士兵如果不主动向UW报备,在全球超级士兵管理名单就会查不到个人信息。
“你没有向UW报备吗?”
“报备以后需要无条件接受他们的任务安排和定期测试。我不愿意。”卢米娜安直言不讳地说。
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不愿受U□□理而故意退出或逃避登记注册的超级士兵。他们和黑匪之间的区别只隔了一条犯罪的红线。其中大部分人都会成为臭名昭著的雇佣兵。
“你是雇佣兵?”
“……”卢米娜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是。”
“在哪里做雇佣兵?”
“哪里都行。”卢米娜安说,“哪里招雇佣兵我就去哪里。”
凯隆谨慎地打量她,似乎能够了解一些她眼底的倔强与纯粹。这是个不服管教的雇佣兵,骄傲自大而且勇敢自由。
“看来你这次遇人不淑。”他冷冰冰地说。
卢米娜安眸光微凛,微微抿唇,扭头看向另一边。
凯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松了口气,沉声道:“我的问题问完了。你记住,如果,有一句谎言,你会付出代价。”
从肩头滑落的长发盖住了卢米娜安的眼睛,她静静看着生命检测仪上自己平静的心跳,缓缓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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