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边,白薠潋,斑竹泪点点。
蛟龙在江中奔逃,水上薠草招摇,激起的水花飞溅四溢,下一刻便被蔓延的黑雾吞噬干净。
伏在蛟龙背上的少女回头一看,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眸子里带着极为明显的惊惶与恐惧。
她抱紧怀中的人,一手掐诀驱使蛟龙,在即将被对方追上时拼命奔逃。
那黑雾不知由什么东西构成,轻而易举越过湘水,它也不着急追上前面的猎物,只时不时分出几缕扑上前,在即将捕捉到猎物时又停顿,仿若游戏一般不紧不慢逗弄着他们。
伴随着它大片蔓延,曾迎风招展的杜若、辛夷、白芷......那些生活在湘水畔自由自在的草木生灵,顷刻间枯萎殆尽。
少女眼神余光见到这一切,不由得心中愤恨,却又无能为力。
这一刻,她悔极了自己当初仗着家中娇宠而不学无术,以至于如今碰到这样的情况只能狼狈窜逃。
她的鬓间尚还戴着一朵白芷花,来时笑着送她花的精灵却消散在她眼前。
“呜......女英姐姐,你不要死,我已经联系我姐姐了,她马上就会来救我们,你不要死!”
少女压抑住心中难过,低头看到怀中人,语气哽咽起来。
被少女护在怀中的女子面色惨白,双眸紧闭,无知无觉流下两行清泪,晶莹宝珠飘散在湘水之中。刹时水面节节升高数丛斑竹,抽枝生叶间晕晕灵光连绵,稍稍阻拦下那贪婪的黑雾。
然而终究杯水车薪,庇佑此间山水的神祗神力衰微,再无力驱散破灭生灵的邪魔。
那黑雾只被拦下片刻,似乎是被激怒,瞬间迸发出无尽的恶念,在几个呼吸间遮天蔽日。
阴云之中,黑雾隐隐聚拢成一尊高大影像,形貌似虎,四足生翼,毛发倒刺。风声传递它嗥狗般的吼叫,将这片山水都震动。
“小狐狸,留下女英,吾还可赐汝全尸。”
那黑雾形成的兽身形实在高大,和它相比起来,湘水中游走的蛟龙仿若水虺,渺小而柔弱。
兽不过一声吼叫,蛟龙便被震得头晕眼花,灵魂都要被震裂。
驱使蛟龙的少女低头,瞧见蛟龙眼耳口鼻都流出血来,心知自己今日在劫难逃。
她浑身颤抖得更厉害,却依然坚定抱着怀中昏迷的女子,没有一丝动摇。
“小姑娘,你快走吧,往九嶷山去!”
蛟龙苍老的声音在少女耳畔响起,那虚弱至极,显然在刚刚受到了重创。
他又道:“他是来向帝女复仇的,你并非他的目标,或许...咳咳...咳咳咳咳!”
“你别说话!”少女又急又怕,“就算我现在把你们放下来,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蛟龙长叹一声,他心里清楚少女说的是真的,对面的凶兽被封印多年,心中积蓄累世仇恨。本就不是善茬,现在也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这屡次破坏他复仇大计的小姑娘。
“是我们连累了你。”蛟龙的声音带着浓重愧疚,他心知,今日如无意外,他们都将不得善终。
少女轻咬下唇,只说:“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和女英姐姐是好朋友。”
既然是朋友,又怎么会眼看着她落入敌人手中。
她望着身后逐步逼近的巨兽,无力感如潮水漫上心头。
明明早就联系一道出来的姐姐,她怎么还没有来啊!
“呵,既然不答应,那你们都留在这里吧!”
沅湘大地地动山摇,藏于湘水下的灵脉在巨兽的破坏下寸寸碎裂,灵气四散开来。这一刻,草木枯萎得比先前还要快。
受惊的生灵跌落在大地裂开的缝隙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失去了性命。斑竹林间的麋鹿受惊得在原地打转,哀哀悲鸣,再也没瞧见往昔自湘水上凌波而来的女神。
山明水秀的人间仙境血流成河,蛟龙望着破碎的家乡目眦欲裂:“穷奇,你敢!”
“吾有何不敢!”身形庞大的巨兽失去了耐心,仰天长啸:“虞重华啊虞重华,你封印吾数万载,吾今日便屠你故土江山,以泄吾封心头之恨!”
怎么办、怎么办,姐姐还没有来,蛟龙会死,她们都会死!
要是,要是她当初好好修行就好了,明明她生在最广袤的世界,明明她的同族都是那么强大,明明她有那么多机会!
呜......如果来这里的不是她,是她出生地任何一个族人,都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故土的天庭总揽诸天,如果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情况,一定会......等等,故土的天庭?
少女眼眸陡然亮起:“我有办法了!”
她俯身下去请蛟龙帮她拖延一点时间,接着就抱着女英飞跃湘水,落在一片石兰丛中。
蛟龙点头,猛一摆尾巴转头过去。
故土惨状深深刺激到了他,加上此前灵魂震裂,他终究无法保持冷静。楚地诸神各为凶兽所扰,分不出心来相助,他们也无处可逃。
他聚起周身所有灵力,如同闪电往穷奇袭去。
少女定神,指若兰花,一点一点回忆脑海中掐诀动作顺序。
“拜请三坛海会大尊者,威灵显赫大将军......
莲花水上化生魂......练得法术造乾坤,立感即应降祥云......身居大罗玉殿内,为救万民下金阶......”
她回忆起幼时悄悄去往本土人间界时,在某个香火鼎盛的庙宇前见到的景象。
妖精的灵识里,依稀还藏有那道门弟子口中喃喃念出的咒语。
——也是她的父亲唯独没有顺着她,硬压着她从头背到尾,一遍又一遍保证没有错漏的唯一一封请神咒。
她父亲拜在碧游宫门下,她勉强也算半个道门弟子,今日便拼了!
“金枪挑起天门开,绣球抛落五湖海。统掌三坛身自在,主管中营是英才......摄魔屏秽真仙术,百万神兵四边排......”
念到这时,蛟龙一足为穷奇徒手撕裂,鲜血洒落湘水里。
少女忍着眼泪,集中灵识念出最后的咒语:
“道门弟子专拜请,中坛元帅降临来,神兵火急如律令!”
只消请得中坛元帅一道分灵降临,今日这生死危机便可解了!
请神诀最后一句落地,天地间的风声都停滞了一瞬。
穷奇一爪把蛟龙按下,张狂笑道:“虞重华身死魂灭,九歌神灵自顾不暇,纵汝请一无名小神来,又有何用?”
他血盆大口中吐出一团漆黑雾气,直冲岸上少女而去。
“轰——”
一道银色流光从天而降,在那可夺取生机的黑雾接触到少女的前一刻将其轰得稀碎,激荡起来的流风把那张狂咆哮的穷奇掀翻在地。
下一刻,一团金光自高天落下,裹挟风雷之声,几乎在穷奇被掀翻的同时重重砸进他的脑袋。
蛟龙蹒跚着身形丛穷奇身下爬出,骇然发现那一团金光竟是斜穿穷奇头颅,将他死死钉在湘水中。
风雷声停,金光散去。
蛟龙看清那伏杀穷奇的神兵,竟只是一块除了过分闪耀以外平平无奇的金砖。
“哪吒,你这金砖准头是越来越好了。”
爽朗的青年音色在这片山水间回荡,蛟龙看到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一青年,束发金冠,正抬手招回那打散黑雾的银色流光。
原是一柄八棱亮银锤。
“你今日才知道?”
湘水之上,红衣少年脚踏火轮,双手抱臂,居高临下望着下方景象。
“怎么回事?”他问。
少女弱弱抬头,眼神只瞥到半空中一片绣着红莲的衣角,又迅速低头,小声说道:“恭、恭迎中坛元帅降临!”
真、真真真成了啊!竟然第一次就能请到中坛元帅降下分神救命,她运气怎么这么好!
等等,真来了?
少女没胆看清武神模样,脑海中却瞬间划过族中前辈给她们这群小妖怪讲过的故事,那些传说里肃清四海八荒的中坛元帅威严肃穆......
呜呜呜呜呜虽然今天死不了,但她也不想被抓进天牢呜呜呜!
少女头顶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疯狂抖动,娇小的身子几乎要缩到石兰丛里。
跟着哪吒进来的黄天化正为此间惨状皱眉,回头见那少女姿态,顿时乐了。
他实在是太熟悉眼前少女的表情,很是熟练猜到对方心理活动。
“哪吒,你可真是声名显赫。”显赫到可止群妖夜啼啊这是。
哪吒没搭理那厮,他立在风火轮上,目光扫过下方分不清是谁的血染红的湘水,最后落在拜请他降临的少女身上。
“你出来前,打过报告了吗?”武神波澜不惊问道,“你家里知道你来外界了么?”
问话的时候,他自袖间取出一个小瓷瓶,看也不看,只将瓷瓶里的液体倒入湘水中。
云气四散,被摧毁的湘水灵脉一点点复原。
“嗯?”
少女还未回应,黄天化稍稍一愣,这话里,哪吒认识这小姑娘?
他仔细打量那耷拉着脑袋的少女,乌鬓明眸,湘裙翠袖,看起来和他师弟的外表差不多大,放妖族还是个未成年。
“确实有点眼熟,是谁家倒霉毛孩子?”黄天化捏了捏下巴,方才在外面他听着声音就觉得有些耳熟,这下见着面,脸更眼熟了。
“家父积雷山摩云洞主人,我、我叫玉面。”少女心更虚了,“我是跟妲己姐姐出来的。”
那就是没打报告。
“又是妲己?”哪吒蹙眉,“她人呢?”
少女头更低了:“妲己姐姐说她做完任务就来接我。”
*玉面念的请神诀还是来自《闾山道-法仔鼓》的哪吒三太子拜请咒,有作一定删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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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云楼莲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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