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大了一点,有一次,许百顺似乎心情不错,和许三多并排走在尘土飞扬的村里小街上。
“今天吃大排,爹给你做。” 许百顺难得地用还算平和的语气说道。
许三多受宠若惊,心里一下子被巨大的期待填满了,一路上都偷偷咽着口水,觉得爹今天真好。
可真的当那碗油汪汪的大排面端上来,他吃得正香时,许百顺不知怎的又怒了,可能是看他吃相不佳,可能是想起了什么烦心事,猛地抄起旁边的烧火棍就打在他端着碗的手臂上!
“就知道吃!吃不死你得了!饿死鬼投胎啊!”
碗摔在地上,面和汤汁洒了一地,也浇灭了许三多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暖意。巨大的委屈再次淹没了他。
再后来,许三多上了学。他发现自己并不笨,甚至记忆力很好,老师讲的很多东西他都能记住。
那位老师找到他,很认真地说:“三多,你成绩不错,记忆也好,以后可以试试考个好高中,读了书,就能有出息,就能走出这大山,不用再过你爹这样的日子了。”
读书,出人头地。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许三多心里悄悄发了芽。他第一次对未来有了点模糊的、不同于父亲的期待。
他小心翼翼地跟父亲提起想继续读书的想法。
换来的却是许百顺毫不犹豫地呵斥和否定:“当兵去!读那么多书干啥?读书能当饭吃?你这死脑筋读得出什么名堂!有什么用!”
看着父亲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的脸,许三多心里刚冒头的嫩芽瞬间被踩死了。
他再一次妥协了。他相信了父亲的话,也相信了是自己不行——自卑、懦弱、一事无成。在他自己眼里是这样,仿佛在父亲眼里,更是如此。
许百顺看着走马灯里的一切,心里是一阵又一阵的绞痛与懊悔。
儿啊...是爹错了....许百顺在这一刻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罪孽。
是自己一直以来,把对生活穷苦的不甘,失去妻子的痛苦,把那份自卑加在了你身上,爹让你承担了太多.....爹...明白的太晚了。
你其实....一直是....
许百顺用尽人世最后一丝气力,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将那句许三多追寻了一生、渴望了一生的话,刻进了他的生命里。
“爹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爹很幸福...有了你这个儿子…”
“儿啊...好好活...活出个人样出来”
恍惚之间,一片温暖而不刺眼的光晕中,许百顺愣愣地看着自己不再疼痛、不再枯槁的双手。
一个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温柔美丽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那是他早逝的妻子。
“秀芹…” 许百顺瞬间老泪纵横,声音颤抖,“俺…俺来找你了…对不起你…没能把孩子们都照顾得更好…都怪当时我没赶到...我不是故意的...”
三多出生那场手术,夺走了秀芹的生命,也夺走了许百顺的灵魂。
“没有,百顺哥,没有对不起…”
名为秀芹的女人眼中含着泪光,脸上却带着最温柔的笑意,她伸手扶住苍老却不再佝偻的丈夫,“我…我等你等了好久…”
她的目光越过许百顺,看向下方人间那个悲痛欲绝的身影,“三多…三多他…我的宝贝他...”
许百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圈通红,却用力挺直了腰板,带着一种混杂着无尽心痛和无比骄傲的语气说道。
“他不会有事的!他是老子的种!是你秀芹的儿子!是…是当兵的!”
秀芹微笑着,泪水滑落,她轻轻挽起丈夫的胳膊。
“我们…该走了…”
许百顺最后深深地、不舍地望了一眼人间,然后握紧了妻子的手,转身,步履坚定地融入了那片温暖的光明之中。
他们不得不将所有的悲痛与重担,留给了那个已经成长为真正男人的、他最骄傲的儿子。
病房内,许百顺的话音落下,他的手缓缓从许三多手中滑落,无力地垂在了床边。监护仪上刺耳的长音划破了病房死寂的空气。
许三多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凝固、碎裂、最终归于无声的虚无。
“爹....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味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病房里,在这再无父亲的世界里。
医生和护士沉默地走了进来,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疲惫与尊重。
白色的床单被缓缓拉起,覆盖了那张苍老而安详的面容。推轮床的滚轮发出轻微的声响,碾过寂静的病房地面,也碾过每个人的心头。
没有人说话。
伍六一、甘小宁、马小帅,还有匆匆赶来的其他人,都红着眼圈,像一排沉默的雕塑,目送着许百顺被推走。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哀恸和巨大的无力感。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那扇紧闭的病房门终于被从里面推开。
许三多走了出来。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脸色是一种透支后的苍白,但腰杆却习惯性地挺得很直。
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具依照本能行事的躯壳。
“三多…”伍六一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上前一步,声音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想伸手去扶,又怕碰碎了什么。
许三多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伍六一脸上。他甚至还努力地、极其勉强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短暂的微笑。
他伸出手,拍了拍伍六一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却像是在安慰对方。
“六一,”他的声音干涩,但语调却出奇地平稳。
“我大哥…二哥他们呢?情绪还好吗?成才他爹怎么样?刚没看到成才….他们,都还好吗?”
他一开口,问的全是别人。
“你还好吗..三多?”甘小宁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
“班长!我们都在这….我们一直陪你…”马小帅也立刻跟上,重重地点头,眼眶通红地看着他。
史今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死死咬着牙关,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内心巨大的负罪感像海啸一样反复冲击着他——如果三多不是为了来佳木斯帮自己,如果他不是为了多多……那么他就能更早拿到药,许叔说不定就……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反复绞动。
那个把三多托付给自己的男人.....因为自己....
“我没事..真没事…”
许三多反过来拍了拍围过来的众人,语气甚至带着一点宽慰人的意味,仿佛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不是他。
“六一,现在疫情交通管制严,我们得想想法子,怎么在这附近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还得联系齐桓,跟他说一声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了,报告归队的事…..”
他顿了顿,看向甘小宁和马小帅,思路清晰地安排着:“小宁,小帅,你们这时候赶过来…..师侦营现在肯定很需要人手,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赶紧回去吧,别为了我这点事耽搁了正事。”
“三多,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你别这样…”伍六一看着他又是这副异常“正常”的样子,心慌得厉害,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低吼道。
甘小宁见状,赶紧拉住伍六一,对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转向许三多,声音哽咽却努力保持镇定。
“我们…我们先走吧,住处我去给你们安排…三多,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我们就在附近,酒店地址我发给你…你…早点休息…”
伍六一看着许三多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沉重地沉默下来,最终只是红着眼圈,用力点了点头。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始终站在后方、脸色比许三多还要难看的史今,一步三回头地,被甘小宁和马小帅拉着离开了。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终于,空旷冷清的医院走廊里,只剩下史今,和许三多,两个人。
寂静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
“三多….抱歉….”
隔了那么久那么久,跨越了那么多年的时光与纷扰,史今面对许三多,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这苍白无力的两个字。
沉重的负罪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无论是过去对王梅、对那个建立在错误基础上的家庭,还是如今对许三多、对已然逝去的许百顺,史今的人生仿佛一直被困在无尽的愧疚里打转。
“我…都是因为我….你是为了我的孩子….我才…”
他语无伦次地试图组织语言,想剖析自己的罪责,想乞求原谅,哪怕他自己都知道这无济于事。
一股温热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气息猛地打断了他。
这气息靠近得如此突然,打断了史今所有的胡思乱想和自我鞭挞。
同时,他获得了自己近乎做梦也不敢幻想的
拥抱。
许三多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用了勒死人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史今。
那个刚刚还平静得可怕、安排着一切的人,此刻像一座骤然决堤的水坝,所有的强撑、所有的平静外壳瞬间粉碎殆尽。
滚烫的泪水无穷无尽地从他眼中涌出,迅速浸湿了史今肩头的衣衫。他不再是那个冷静的特种兵队长,不再是那个安慰他人的战友。
他变回了那个失去了父亲、无助又悲痛的孩子。
只在史今面前。
“班长…班长…..”
他一遍又一遍地、破碎地呜咽着,喊着这个刻在他灵魂深处的称呼,仿佛这是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能将他从无边痛苦中暂时解救出来的唯一咒语。
史今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但下一秒,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颤抖地抬起双臂,极其缓慢地,然后越来越用力地,回抱住了这个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的人。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许三多脊背的剧烈起伏,能听到那压抑到极致后终于爆发出的、像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这些声音和触感,像一把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自己内心那把锈蚀已久的锁。
两个受尽了命运捉弄、遍体鳞伤的灵魂,在此刻,在这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冰冷走廊里,穿越了四年的隔阂、误解和各自无法言说的痛楚,终于毫无保留地、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这个迟到了太久的拥抱,诉说着一切。
“呜..呜呜...啊啊啊!!”
病房里终于传出了许三多破碎的哭声。
二十一岁那年,我弄丢了班长。
二十二岁那年,我没了七连。
二十三岁那年,我杀了人。
二十五岁那年,我失去了父亲。
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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