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把“班长”两个字咬得很重,“你那时候跑啥啊?在车站!什么‘忘了我吧’,你怎么想的?”
虽然原本打算等这呆子酒醒了再好好盘问,但现在,他急需一个更沉重、更能占据全部注意力的话题来覆盖刚才的失控。
“我,六一…你不知道吗…” 许三多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引开,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就那些事?什么录像带的?” 伍六一撇过头,不敢看许三多痛苦的表情,语气努力装得平常,像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嗯,班长他都跟我说了。我就是没忍住,觉得你们两至于吗?这多大点事…” 他试图轻描淡写,心里却揪紧了。
“班长,班长和你说的?”许三多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羞耻,自己最不堪的秘密仿佛被公之于众。
“嗯。”伍六一含糊地应了一声,催促道,“所以到底为啥?就因为班长…呃…那什么…你就不认他了?就让他忘了你?许三多,这不像你啊!”
他还是无法理解。就算班长那份感情超出了常理,以许三多重情重义的性子,最多是疏远,何至于决绝到那种地步?
许三多沉默了很久,久到伍六一以为他是不是又醉晕过去了。他才用一种极其疲惫、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声音,低声说:
“六一,班长他,他已经结婚了。”
伍六一愣了一下,随即一股无名火起:“那他没结婚的时候也没见你联系过他啊?班长可说了,四年时间你都消失了!我就纳闷了,你一休假都巴不得住我家,给我塞这塞那,烦都烦死了!咋对班长就…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是最让伍六一想不通的地方。区别对待得太明显了!
不会许三多其实也喜欢我吧?
“我不知道。”许三多的回答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啥玩意?”伍六一没听清,或者说,没听懂。
“我不知道,”许三多重复了一遍,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却更加空洞。
“班长他说过,等我成长为一个好兵,再过去看他。”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困了他整整四年。
“我不知道什么是好兵,”许三多抬起头,眼神飘向窗外的天空,仿佛在寻找一个答案。
“以前第一个班长老马退伍的时候,我也害怕,怕见到他的时候,他会对我失望…会觉得我还是那个扶不起的龟儿子…”
“你第一个班长是我吧?”伍六一莫名其妙地插嘴纠正了一句。
许三多没理伍六一,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在史今…班长他退伍后,我其实很多次都想过去找他,见他,我想了他很久,梦里都常常见到…可是我就是感觉,我还不够,还不配见他…”
“扯淡!”伍六一终于忍不住低吼出来,他被许三多这套逻辑气得肝疼。
“那你都进老A了!都是顶级特种步兵了!立功奖章拿了一堆了吧?这还不够?许三多,你这标准是照着**国旗班定的吗?!”
他无法理解。在他眼里,许三多早已超越了“好兵”的范畴,他是兵王,是传奇!
许三多缓缓摇头,脸上是一种伍六一从未见过的、深切的迷茫和自我怀疑。
“不一样的,六一…那不一样…我怕…我怕真的见到他,他会发现,我其实还是那个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的许三多…我并没有变成他期望中那么好的样子…我怕他会对我失望…”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恐惧。
史今的认可,对他而言,重于一切。
他害怕这份光芒万丈的认可,会在现实的凝视下,露出瑕疵,甚至彻底破碎。
这种恐惧,远比面对任何凶残的敌人或艰巨的任务,更让他胆怯。
“至于录像带什么的…”许三多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是的,真相残酷而简单。
在最初的那一年,甚至在那盘致命的录像带内容被他知晓之前,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那些杳无音讯的四年,其最根源的原因,并非后来知晓的、班长那份超出常规的感情。
而是深植于许三多骨子里,那份从未消散的、对于让最重要的人“失望”的、巨大而沉默的恐惧。
他觉得自己不配。
不配去见那个把他从泥泞里拉起来、给了他整个世界的史今班长。
“而且,”许三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淀已久的负罪感。
“我想了很多。你以前和我说过,我来了,抢走了你的朋友,抢走了班长的一切,班长的注意,关心,甚至是他的…军旅生涯。”
伍六一一愣,几年前的气话…呃…自己说过这么刻薄的话吗?
好像是有那么点苗头,可有说得这么严重,这么具体吗...?他记错了吧!
“班长喜欢我,”许三多继续说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梳理一团乱麻。
“但我一直都不懂,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六一,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困惑,这句话,像是在回应刚才伍六一那场狼狈的“玩笑”,也像是在对自己无法理解的过去做总结。
伍六一心里泛起一阵苦涩。看,他就知道。这呆子的脑回路根本就没往那些情情爱爱上头绕。
他扯了扯嘴角:“所以你就…因为这个‘不懂’,这么多年都没找他?一次都没有?”
“嗯。”许三多老实地点头,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执拗。
“我自作主张了…班长的每封信我都有看,藏在一个铁盒子里,锁着。我就是想着,等我知道了,等我想明白了……我就去看他,把答案告诉他。”
他设想了一个完美的未来节点,却把自己困在了通往这个节点的漫长等待里。
伍六一猛地想起什么,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激动:“那你这次来!说是来看我,实际上就是……你想明白了?啊?”
“嗯,”许三多终于看向他,眼神清澈却悲伤,酒似乎醒了大半,“我想明白了…”
“……”伍六一沉默了。一股强烈的后悔涌上心头。他干嘛要追问这个?
他明明已经猜到答案了。他刚刚意识到的那点还没来得及生根发芽的心思,恐怕立刻就要被宣判死刑了。
果然,许三多接下来的话,清晰、坚定,像一颗温柔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伍六一:
“我喜欢史今,我喜欢他。”
“对不起,六一”
许三多是懂的,他知道伍六一那么急着转移话题是为了什么,但在知道六一感情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告诉伍六一,告诉自己最重要的朋友,自己真正的感情。
空气凝固了。伍六一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梗着脖子,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道啥歉…” 他不需要道歉,喜欢谁又不是错。
只是这发生的太快,他还没能好好适应这种陌生的、尖锐的失落感。
“但是,”许三多话锋一转,那刚刚亮起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决绝覆盖,“我是不会再和班长说了。我也……不会再见班长了。”
“为什么?!”伍六一猛地抬头,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不能理解!想明白了,喜欢了,然后呢?就这?这算什么?!
他此刻更想对着空气狠狠打上一套军体拳,把心里那团无处发泄的憋闷打出去。
太腻歪了,如果拍成电视剧指不定拍多少集,伍六一实在是受不了了,包括如此腻歪的自己。
“没意义了,这没有意义。”许三多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
“许三多,”伍六一看着他,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你真的很好懂…”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点无奈的感慨。
班长是怎么做到误解这个心思简单得像张白纸的家伙那么多年的?为什么自己每次都能一眼看穿他那些弯弯绕绕背后最直接的想法?
“别告诉我,”伍六一盯着他,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尖锐,“就因为班长结婚了,所以你就又单方面宣告你俩‘分手’了?哪怕你俩压根就没开始过?”
“这,这不对吗?”许三多困惑地反问,在他的认知里,这是唯一正确且必须遵守的准则。破坏了别人的家庭,是极其错误的行为。
“对不对我也不知道!”伍六一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嫂子是个好人,这没错!但你这样做,把自己憋死,把班长逼疯,你就开心了?这事儿就对了?!”
“不开心。”许三多回答得很快,很诚实。
“那不就得了!”伍六一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三多,有事儿就得说出来!憋在心里能憋出个好来吗?得像……像……”
他卡了一下壳,差点把自己刚才那茬带出来,赶紧含糊过去,“……像解决问题一样,把它摆到明面上来!说清楚了,心里就痛快了!说完之后还是一条好汉!不是吗?”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豁达,尽管心里苦涩得像吞了黄连。
许三多看着他,眼神动摇了一下,似乎被伍六一这番话触动。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屋内凝重的气氛。
是伍六一的手机。他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班长”两个字,下面还有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提醒。
之前在火车上信号断断续续,到了下榕树又倒头就睡,完全没注意到手机都快被史今打爆了!
伍六一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心虚。
“班长…是班长吗?”许三多立刻紧张地问。
“嗯,”伍六一咽了口唾沫,看了眼许三多,硬着头皮按下了接听键,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想着至少能在电话里先帮两人缓和一下,“你想说啥…至少电话里也可以先说说…”
他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就猛地炸开史今嘶哑、焦急、几乎破音的叫喊,声音大得连旁边的许三多都听得一清二楚:
“六一!!”
“班长!那个..我,我还在路上哈….”伍六一试图先安抚一下,编个借口。
“六一!快回来!!”史今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根本听不进任何解释。
“佳木斯要封城了!封锁了!多多!多多他发高烧了!咳嗽得厉害!疫情那么严重,医院人满为患!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你怎么这时候跑回去呢!三多呢?他人你找到了吗?那些事你别管了!快回来!!”
史今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显然已经乱了方寸。
伍六一瞬间脸色煞白,震惊地看向许三多,手机差点脱手:“我,我马上回来!多多他什么情况?!确诊了吗?!”
“说是高度怀疑!是**!佳木斯刚有的病例!源头还没查清!河北那边应该是重灾区!你,你注意安全!千万记得戴口罩!千万别在那边逗留!”
史今心急如焚地叮嘱着,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要是回不来就在家躲着!别乱跑!身上有钱吗?不知道这个要封多久!多多…多多情况很不好,烧一直不退,呼吸也…这,这怎么会这样...”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和嘈杂的背景音打断,随即电话被匆忙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嘟嘟嘟——
忙音像冰冷的锥子,刺穿着寂静的空气。
伍六一握着发烫的手机,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封城?**?多多病重?一连串的噩耗砸得他措手不及。
他看向许三多。
许三多脸上的迷茫、悲伤、挣扎,在听到电话内容的瞬间,如同被狂风扫过的迷雾,骤然消散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伍六一从未见过的表情,老A小队长只有在最严峻任务前才会出现的——极致冷静下的坚定。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任何犹豫和彷徨,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的目标。
“许三多….”伍六一喃喃道,被他瞬间的气场变化所震慑。
“六一,”许三多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醉后的虚浮,沉稳得像一座山,“走吧。”
“你…?”伍六一还没完全从震惊中回过神。
“你说的对,我要去见班长,”许三多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某种深刻的直觉告诉他,史今现在需要他,前所未有地需要他。
有事,不能憋着。人,必须去见。这才是军人。
如今的师侦营营长高城此刻忙得焦头烂额。
师侦营的临时隔离区内人声嘈杂,电话铃声、对讲机的电流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压抑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焦虑氛围。
疫情来得太快太猛,像一场无声的闪电战。
临时搭建的隔离区内,人声鼎沸,电话铃声、对讲机的电流嘶鸣、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此起彼伏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一种无形的焦灼。
高城站在一张铺满地图和物资清单的桌子前,额头青筋暴跳,正对着加密电话嘶吼,嗓子已经哑得像破锣。
“……对!呼吸机!我说的是呼吸机!不是氧气瓶!重症监护室现在挤满了人!没有呼吸机就是在等死!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调!马上调!……什么?没有?!那就去别的军区协调!战区防疫指挥部是干什么吃的?!……”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水杯嗡嗡作响。
每一个决定都关乎战士的生命,每一秒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像巨石般压在胸口。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那部极少响起的私人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这个号码,只属于家人和极少数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高城烦躁地一把抓出手机,看也没看就按了接听,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火气和疲惫。
“喂…?!”
“连长!”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高城心头的无名火。
他猛地一愣,语气瞬间软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和紧张:“许..许三多?” 在这种时候听到许三多的声音,他心头一紧,生怕是坏消息。
“连长,我没事,”许三多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我,我需要你帮忙,我这里交通全都封锁了,我回不去了…” 背景音里隐约能听到车站广播和伍六一催促的声音。
“啊?你在哪?下榕树老家?”高城立刻追问,脑子飞快转动,“听着!让你家人都躲好!别出门!我马上联系当地武装部,看能不能优先安排你去安全点的地方隔离!第一时间把你送回老A那!或者来我们这先躲着!”
他本能地优先考虑许三多的安全。
“不是!连长!”许三多急忙打断他,声音里的焦急几乎要冲破听筒。
“是班长!史今班长!他的儿子感染了!现在,现在情况很危急!高烧不退,呼吸困难!佳木斯那边好像也很严重!医院都挤爆了!班长他…他快撑不住了!”
许三多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哽咽。
“史今?!多多?!”高城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重锤狠狠击中。
史今!他儿子才多大?!两岁多?!
**的致死率太高了,高城再清楚不过,两岁的孩子,一旦确诊...
必死无疑。
“你确定?消息可靠吗?”他追问,语气瞬间凝重无比,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桌角,指节发白。
“可靠!班长亲自打电话给六一说的!六一就在我旁边!”
许三多的声音带上了高城熟悉的哭腔,即便许三多再成熟,时间过的再久,面对高城,他似乎总会变回那个孬兵
“连长,求你了!想想办法!班长他现在肯定急疯了!多多...”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只剩下许三多沉重的呼吸声和高城这边隔离区压抑的嘈杂背景音。
高城的眉头紧紧锁成疙瘩,手指无意识地重重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史今……许三多……佳木斯……疫情……孩子病危…… 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和对老部下刻骨的关切瞬间压倒了所有杂念。
他猛地甩了甩头,眼神锐利如刀。救人!救孩子!帮史今!帮许三多!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许三多!听着!”高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你们俩,立刻!马上!去你最近的武装部或者驻军单位报到!报我的名字,师侦营高城!就说有紧急军情需要协助!我立刻想办法!”
他语速极快,大脑飞速运转。
“军区总院刚到了一批实验性的特效药,对早期重症可能有效!我立刻以师侦营名义,走战区防疫指挥部特急通道申请调用!同时申请紧急空中转运通道!佳木斯现在是重灾区,野战防疫营已经接管了部分医院,医疗条件和药品储备相对好些!”
连长说的真的可行吗?特殊通道,这是说走就能走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但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许三多心中所有的侥幸。
“我会动用我所有关系,尽全力协调!哪怕……哪怕程序上要冒点风险!现在救人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们到了地方,听当地指挥!保持通讯畅通!等我消息!明白吗?!”
“冒点风险?顾不了那么多?”
许三多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瞬间泛白,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不是新兵蛋子了。
在老A摸爬滚打四年,经历过最严苛的保密条例和最复杂的任务背景,他太清楚“程序上冒风险”在军队里意味着什么。
许三多下意识就想阻止高城。
那绝不是擦边球,那是踩线!是违规!是在挑战铁一般的纪律!连长这是在拿自己的前程甚至军籍做赌注!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
可是,如果没有这条路,那多多呢?那个自己未曾见过,却活在众人嘴里的鲜活生命呢?
前途、军人、规则、生命,不断的在许三多的脑海中翻涌。
就在高城准备挂断电话的瞬间,许三多开口了。
他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背景的嘈杂:
“连长!我明白了!”
高城那边似乎顿了一下:“……明白就好!赶紧行动!”
许三多没有停顿,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沉甸甸的,带着钢铁般的意志:
“药,我一定送到。多多,一定得救。”
这是承诺,是军令状,不容置疑。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看向远方,仿佛穿透了电话线,看到了高城此刻紧锁的眉头和沉重的压力。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递着他的决心:
“连长,这事.....算我一个吧”
他顿了顿,没有用任何煽情的词汇,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陈述着一个最沉重的决心:
“……真要有什么后果,老A小队长,中尉许三多,会跟您一起担着。”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高城显然听懂了这简短话语里蕴含的分量。
这不是冲动,不是口号,这是一个战士最沉静的承诺,是无声的结盟,是共同面对风暴的决心。
几秒钟后,高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和动容,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知道了。执行命令!去武装部!快!”
“是!连长!”许三多沉声应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似乎从这一刻起,许三多和高城这两条平行线终于重合了。
电话挂断。
“三多?连长怎么说?有办法了吗?”伍六一焦急的声音传来,他刚才只断断续续听到“特效药”、“转运通道”这些关键词,脸上是纯粹的急切和希望。
许三多转过头,看向伍六一,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安抚:“连长说有办法。让我们马上去武装部报到,等他的通知。”
他语气平静,没有透露丝毫内心的波澜和那份刚刚达成的沉重约定。
“太好了!快走!”伍六一精神一振,拉着许三多就要跑。
“六一,你先去,我还有事要办...” 许三多没有被拽动,伍六一刚想说话,就被许三多严肃的表情给堵了回去。
“我知道了,你快点!”
看着伍六一转身离开,许三多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但内心的风暴却更加猛烈。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连长那句“冒点风险”、“顾不了那么多”反复在他脑海中轰鸣。
刚刚电话时强撑的冷静变成恐惧。
违规! 连长为了救多多,为了帮他和班长,在违规!这后果有多严重?轻则处分,重则……许三多不敢想下去。
他必须告诉那个人,那个总是在这种时刻,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这个人,只能是袁朗。
他掏出部队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拨通了那个刻在心底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速度快得让许三多心头一紧。
“许三多?”袁朗的声音传来,没有惯常的调侃,也没有高城那种火急火燎的急切,反而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电话。
“大队长……”许三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我在听,我想着你应该会早点打来的。”袁朗的声音平稳,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瞬间稳住了许三多纷乱的心绪。
“你没事吧?在佳木斯还是下榕树?”
“我没事,大队长。”许三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是……我可能……惹上麻烦了。”
“嗯,你说,快点的....”袁朗的声音很冷静,这种冷静,反而让许三多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许三多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连长……高城营长,他为了救史今班长的儿子……多多病得很重……他……他在动用关系,安排特殊通道送药送我们去佳木斯……但是……他说……程序上可能要冒点风险……”
许三多没有说“违规”,但“冒点风险”这个词,在袁朗面前,和在许三多自己心里一样,分量沉重如山。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沉重的决心:“我……我告诉连长,这事算我一个。真要有什么后果,我跟连长一起担着。”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没有斥责,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静默。
几秒钟后,袁朗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许三多,”袁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史今的儿子……叫多多对吧?”
“……是。”
“嗯。”袁朗应了一声,仿佛在确认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但接下来的话,却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许三多摇摇欲坠的心神:
“人命关天。”
简单的四个字,却重逾千斤。许三多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紧。
袁朗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和强大的支撑力:
“高营长有时候是有点虎。但我觉得这次……他做得很对。”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考,随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指令:
“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按照高营长的安排,以最快速度把药送到。把人救活。这是第一优先级。明白吗?”
“明白!”许三多立刻应道,袁朗的指令清晰明确,驱散了他心头的迷雾。
“至于你说的‘麻烦’……”袁朗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来的调侃,但更多的是令人安心的沉稳。
“老A的人出去办事,什么时候怕过麻烦?”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有力:
“许三多,你给我记住:你是老A的兵。你做的事,就是老A的意志。”
他仿佛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保护意味:
“天塌下来,有我这个大队长顶着。你只管去救人。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袁朗……”许三多鼻头一酸,声音有些哽咽。
我...代表老A的意志...
“行了,”袁朗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简洁,“保持通讯畅通。需要协调什么,直接联系我。记住,救人第一。去吧。”
“是!大队长!”许三多大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
他不再犹豫,不再彷徨。他猛地转身,朝着武装部的方向,发足狂奔。
伍六一显然没离开,就站在许三多不远处,他压下心里那份骄傲:“武装部在东头!这边!”
两人在空旷的街道上快步前行。清晨的微光洒在路面上,带着一丝寒意。
武直十的旋翼轰鸣声巨大,几乎要撕裂空气,但机舱内相对隔绝的噪音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白噪音,让人心神稍定。
许三多拉着伍六一,在陪同战士的协助下迅速登机坐稳。沉重的舱门关上,将外面那个被疫情和恐慌笼罩的世界暂时隔开。
“好家伙,哥们你们是营长的什么人啊?”陪同的年轻战士一边帮他们固定安全扣,一边忍不住用夸张的语气问道,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难以置信。
“这阵仗!申请一架武直专门送你们去东北,还捎上了北京刚到的特效药!营长这事儿干的…..虽然是走特殊申请,但估计少不了挨顿批甚至穿小鞋!”
“我….” 许三多被问得有些窘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们都是他以前的兵,”伍六一刻不容缓地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钢七连的骄傲,“钢七连的。”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感受着身下直升机启动时传来的熟悉震动,受伤的腿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反而有种莫名的兴奋。
这铁疙瘩,比绿皮火车带劲多了!
“我靠?!钢七连!”那战士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了,音量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脸上写满了“原来如此”和“肃然起敬”。
“怪不得!营长天天挂嘴边夸!动不动就说我们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兵,然后就开始念叨以前钢七连多牛多牛,嗷嗷叫,打遍集团军无敌手!还老说你们连出了个兵王,他稀罕得不得了!可惜后来去了什么特种部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半年也见不着一次……哎....”
年轻战士越说越兴奋,仿佛看见了两个活化石。
“你们知道营长天天念叨的那个兵王到底是谁不?谁那么大本事能让咱营长那么惦记?一天到晚说,说得我们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伍六一听着,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旁边正襟危坐、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许三多:“诶,说你呢!兵王!”
许三多脸一下子涨红了,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没有吧……连长他肯定是鼓励你们……”
“就你去了老A!还装傻!”伍六一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戏谑。
“可以啊许三多,现在真是有地位了啊,看把咱老连长给惦记的。”
“不是,肯定只是……只是话术,激励新兵的话术……”许三多小声辩解着,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实在不习惯成为话题的中心,尤其是这种带着褒奖意味的。
“嘿,还不好意思了?”
“诶!六一!你别……别戳我痒痒肉啊!”许三多猛地一缩,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脸上的窘迫变成了哭笑不得的慌乱。
这熟悉的打闹,仿佛一下子将他们拉回了许多年前在钢七连的时光,冲淡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和焦虑。
直升机轰鸣着拉升高度,调整方向,朝着东北佳木斯的方向疾驰而去。
透过狭小的舷窗,可以看到下方的大地飞速后退,城市、田野、河流逐渐缩小成模糊的色块。
剧烈的轰鸣和颠簸渐渐变成了一种单调的催眠。
连日来的情绪大起大落、酒精的后劲、以及深深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沉重地压在许三多的眼皮上。
伍六一还在和那个战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声音在噪音中显得有些模糊。许三多靠在冰冷的舱壁上,身体随着飞机的震动微微摇晃。
周围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沉入一片昏沉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如同祈祷般,无声地划过他的心间:
班长,我来了....
可是我,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他不知道答案。或许根本就没有完美的答案。
沉重的困意最终彻底征服了他,许三多歪着头,靠在舱壁上,陷入了短暂而不安稳的沉睡。
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仿佛仍在思索着那个无解的问题。
伍六一瞥了他一眼,停止了闲聊,默默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小心地盖在了许三多身上,替他挡住了舷窗边透来的寒意。
直升机载着沉默的希望、纷乱的心事和珍贵的药品,坚定地飞向那片被疫情和牵挂笼罩的北国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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