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娘们儿做着最苦最贱的脏兮兮的活儿,顶着一颗脏兮兮的头颅,带着脏兮兮的手,出没在脏兮兮的山田之间。这双肿胀皲裂的老手,即使是如今想方设法洗得体面些,在梁山的庇护下得到暂时的歇停,也无法将几十年的沧桑痕迹洗干净,只会越变越黑,越变越粗糙。再往上看,这个农妇在为孩子操劳的枯燥岁月里变得那般样貌枯黄,腰背佝偻如芦苇。即使连夜把最好看的旧围裙洗出来,把沾着皂角味的衣角卷起来,在裙子上缝出时兴的花纹,也无法再装饰她那一身僵硬的线条,那里面可没有柔软如鹅绒的脂肪。
林黛玉癖性喜洁,向来见不得这些东西,当她将其尽收眼底后,不免脸色大变,开始心不在焉,闷闷不乐。当然,从外表上看,她只是看李氏的编织动作入了迷,以至于眼都不眨。她微蹙双眉,抿起嘴唇,两眼灼灼发光,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又像是在挣扎着,又或者说,只是单纯的快哭出来了。
待李氏把竹篮放下,她虽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更加阴云密布,甚至可以说正怀揣着一种剧烈的痛苦。微笑很快就会从嘴角下去,但心灵上的痛苦却会长久留存。
李氏看天色已晚,叫小七注意着阮小二、阮小五的动静,又让他给黛玉挑一个竹编制品。阮小七说道:“我有甚么好挑的,又不是送我。”便看向黛玉说道,“你喜欢哪个,拿走就是。”黛玉道:“我真心爱这套茶具,既别致又实用,有了它后都不想再用别的茶具了。”阮小七笑道:“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刚才你说这玩意儿好时,我就想直接送你来着。”
阮小七把竹编茶具包了,交与黛玉,又问她是否需要他送去后山,黛玉道:“我今天身体好多了,正想多走些路,就当是逛逛。”于是同阮小七和李氏道别。
走在回后山的路上,林黛玉把这包茶具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对待一只受尽风吹雨打的孤苦小动物。当她从包袱的空隙间看到竹条时,方才那种剧烈的痛苦又带着羞耻的寒意掠过她的心灵。
她之所以多次这般感到痛苦,并不是无法接受农妇的那双手,而是无法接受正排斥着那双手的自己。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靠近那双手其实是自己主动表露的需求,而那双手又是怎样地创作着一门民间艺术,在这个关口处,她的第一反应既不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本身,也不是阮家母子的真挚无假的待客善意,而是那双手多么的粗糙、多么的肮脏、多么的贫贱!
要知道,在林府和贾府,即便是最下等的丫鬟和戏子都是指如葱根、水灵清秀的,连婆子都至少要干净体面才能入闺房伺候,手脚脏了会被主子责骂甚至更严重。以往她在府苑宅邸里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绝不至于有那样一双糙得好似打完仗回来的手啊!然而,正是因为自己当时只会计较他人的脏乱,所以反倒显得自己才是不够高洁的那方了。
“这样的一双手,在以前……”她喃喃自思着,心都快停止跳动了,仿若一个惊恐不安的孩子,“别说是触碰我了,就是碰一下我的床铺,也是不可能的。如果被别人看见这双手摸了我的房间,回头我肯定还会被人编排,说是没了大家千金的体面,丢了份儿……或者说是林府的格调也不过如此,又或者直接说我管家能力不足……这样的手……她和我一样都是女人呢……唉,我真的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啊!”
这个撕心裂肺的想法对她的影响是如此强烈,竟使她在刹那间几乎忘记了一切,对周边任何事物都见若未睹,仿佛独自行走在一个幽暗封闭的思想空间里,只是在不断地考虑、回忆、思索着自己方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
她对阮小七越是感激,对李氏越是欣赏,就越是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嫌弃李氏的脏手。她发现了自己拥有着这样的道德瑕疵,发现内心深处居然有了一闪而过的假清高。她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不曾产生过类似的痛苦感觉。她为自己竟有这样一面而感到痛苦,为自己还不够高洁、不够真实、不够爱而感到痛苦!
痛苦,这份根植在她血脉里的痛苦,永远无法从她身上剔除的痛苦,或这说这份痛苦的隐喻,使她变得愈发果断,也愈发多愁善感。她为自己朝露般迎向新生的状况感到惊异,却也深感在意料之中。一个完整的、崭新的世界,正神秘莫测、似隐似现地降临到她的心里,探入她的精神最深处。
林黛玉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水寨。远方的湖泊飘飘闪闪。那水肯定有一股隐约的皂角味儿。还看得见一些竹子。
她永远爱上不会开花结果的竹子,永远爱上那不卑不亢的笔直身段,和那蒙雾牵露的风韵,和那身难掩姿色的粗布绿衫。当竹林出现在她的世界中,她会以其为灵感吟诗作画,而当竹林出现在李氏的世界中,她会以其制成竹篓笠帽,为每一个在湖泊上打渔高歌的阮家儿女护航。
如此截然不同的选择,截然不同的年龄,截然不同的身世,截然不同的命运,截然不同的两位女性,居然在这里相遇相知,甚至可能此后余生都一直在同一座山、同一处湖泊里相会!这是只有在水泊梁山上才会发生的事情,如果她还待在深闺之中,是永远不可能体会这种令人脱胎换骨的痛苦的。
看!前方地平线上升起一抹红霞,保不齐就是那些手巧的妇人在背后编织而成的,这玫瑰色的黄昏,兴许就是她们把作品染色涂抹后的成就。她实在是忍不住想倾诉了:梁山泊,到底应该是埋怨,还是该感谢你的存在呢!下次再去水寨时,我一定要给他们母子道歉啊,否则如何睡得着觉……
夜晚来了,穿着黑丝绒的女神用深色的裙袍笼盖着梁山,笼盖着每一个埋头苦干的人,笼盖着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农妇和渔夫——这些仿佛用钢铁浇铸而成的人,这些总是在流血流汗的人——人,穷人,生活在石碣村里的人,从诈害百姓的贪官手下奋然而起的人,胆大包天的好汉!
黛玉,这个向来多思多想的姑娘,这个眼里全是深情、心里全是热爱的姑娘,这个看到一片落叶便想到全朝代的兴衰、看到一朵落花便想到全人类的生死的姑娘,正对着此时的夜空浮想联翩。
她的头顶上,正燃烧着连绵起伏的高山。而梁山的轮廓,一把劈开夜空的斧刃。星星,斧刃上的盐。月亮,农妇头上残旧的头巾。长云,好汉手中发疯的钢铁。冷峻的钢铁沾着滚烫的热血,被拧进水泊。盐在水泊里淬火。于是星光更粗糙,群山更咸,尝一口都刺激舌头。而思想则更纯粹。透过斧刃不规则的齿边,黛玉仰望着晚星,几乎被它们那散发糙味儿的宁静所迷惑,几乎要爱上这里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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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李农妇巧制竹编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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