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寒风将黛玉压垮。她咚的一下,跪坐在了地上,停止了奔跑,也停止了方才的那股热情。她冻得受不了了。天哪,怎么会这么冷!也对,现在可是凌晨的大雪天啊。柴草也没有了。晦暗的雪地里,她独自一人缩成个虾米,四周飘着雪。她全身都变得僵硬了,唯有那双瞪大的黑眼睛,还保持着蜻蜓翅膀似的美丽的露光。这双黑眼睛在转动着,观察着,期盼着。
不一会儿,贾宝玉挽着抽柴人朝她走来,俯视着她,冷漠地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留在贾府?”
黛玉把自己抱成一团,哭泣道:“宝玉,这次你真的错了,要知道,自古军队来洗城时,都会杀了男人,劫了女人。他们会对女人肆意淫龘虐,各种堪比极刑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甚至白天奸龘淫她们,晚上把她们煮了当军粮吃……可惜我寄人篱下,没有干涉的权力,别人也不听我的,否则我真想多带些人离开……你没看到金陵的惨状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抓着姑娘们不放,这和殉葬有什么区别?而且姑娘们被虏走后会比你凄惨数十倍!这种情况下,我能怎么办?宝玉,你说,我能怎么办……”
贾宝玉歇斯底里地叫:“我不管!我不管!就算这样,你也必须待在贾府,哪里都不能去!好啊,现在你走脱啦,以后会遇见更多的人,甚至和别的男人成婚!真没想到,你往日装得那么深情,其实连为我殉葬都不肯!”
这时,两人的面孔一变,又融合成了一体。黛玉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宝玉和偷柴人,分明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来。
女鬼张开獠牙,嘴里飞出一条毒蛇,直接在她的脖颈上咬了一口。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她无法反抗,只能倒在雪地里,渐渐失去知觉。
鬼还在撕咬她的身体,啃噬她的血肉,像犯了癫痫病一样笑起来:没有人需要你!你这张脸蛋,你那身为探花郎的父亲,国公之女的母亲,还有你的男人,你的一切,我全都要!全都会变成我的!你只是个小贱人,只配给我端茶奉水,做个低贱的丫鬟!
离去时,鬼的脚底沾到了血,终于走出了脚印。暗红色的血迹在雪地上沉默地燃烧。她隐约看见那个女鬼摇身一变,从青面獠牙变得极其绝美标致——偷走了她的容貌……
但在那之后,蛇毒发作,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死亡爬上了她的脸。
强大的毒素烙烤着内脏上粘结的血管筋脉与肌肉组织,鲜血从她的皮肤表面流出,比交尾期的蝾螈肚皮还要猩红。她的胃部被噬穿,只能蜷缩成虾状,即使这个动作并不能缓解痛苦。她的头与膝盖死死地贴在一起,咬紧牙关,眼睛始终闭着,不断淌落着眼泪。
她强忍着没有说话,只是有点想哭。雪浪还在不断翻滚。她一直没有停止过打寒战。
淋巴结流出血。许多血。毒素已经布满五脏六腑。一处淋巴结可以流出来的血是有限的,越流越少,但是消下去后又立马如发酵般鼓胀起来。她的皮肤开始变色,腰部因内腔逐渐空荡而慢慢塌陷下去,像一颗被油盐翻炒的凹陷的枸杞。剧毒所带来的灼痛一刻也不停地折磨着她,如同苍蝇叮在糖上似的,附着在她身体的每一处地方。
猛然间,她又停止了颤抖。在她躺的那片雪地,陷进去一个柔软的小巧的窝。她的嘴唇还微微张着。一个在旷野里孤独飘零、饥寒交迫的游子,倒毙前就是以这样的呢喃来追念故乡的。
蛇毒灼烧着皮肤和水分,在极度痛苦下,她双手捂脸,放声嚎哭,像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父亲、母亲、弟弟、宝玉……一张张面孔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唯在黑暗中,逝者的面孔才格外清晰。
她想起自己这十五年来,从来都活在风刀霜剑中,几乎没有感受过一次晴天,于是不断地问叩问:娘啊,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其实我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不是吗?就算生了下来,我也是每天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啊。那种每天都睡不着觉,还要做七八个噩梦的感觉,您能体会吗?我每天都这样,持续了快十年。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想过健康的生活……我现在有点不太清楚生活的意义了……如果说有意义,那么在获得意义的瞬间,生命的价值就进入了倒计阶段,不是吗?生前留下来的所有痕迹,迟早会变得没有意义和价值,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还在一遍遍地问着。
这种极度病弱的身体和风刀霜剑的环境,真的不是小孩子该承受的,我不想这样选择,我也想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有一个正常的身体。早知如此,就不该把我生下来……有时候真的觉得好孤独。你会为我难过吗?如果你从未离开我,那么我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在这十几分钟里,一秒又一秒地体会被毒死的感觉?我不明白……我不曾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我不是我,不是一举一动都会被编排的孤女,不是一言一行都会饱受争议的孤女,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是不是就可以在这时候放声说我好不甘心?妈妈,我好想你。我也是肉做的,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会无条件心疼我的,也只有你了吧?看见别人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我止不住地想你。冬天又冷又做噩梦,我总是幻想着你会出现。就像之前说的,我是多么想过健康正常的生活。这一刻,我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可以有一个属于我的归宿,有一个温暖的拥抱……
血要烧光了。身体变得好寒冷。妈妈在哪里?
大脑仍然清醒,还在感受着疼痛。大量的毒素附着在她的呼吸道内,甜臭的焦糊味堵在喉咙口,这是人肉暴露在高温空气中的味道。血很稠,很酽,像鼻粘膜似的混了千百种浓重的气味。她的胸膛内正回响着地下炼铁炉似的刚劲的嘈杂声,那是她和她鲜红色的心脏一起努力对抗死亡时所发出的怒喊。然而,无论那怒喊如何在胸膛内激荡,如何在每一道脉络血管中鸣笛高歌,如何在每一根雄狮般的筋骨中呼啸,也改变不了生命的流逝。
组织水分消失后,蛋白开始凝固,异化的身体和干燥爆裂的皮肤散发出一股呛鼻的腥酸味。黏糊糊的浆状物从头顶流过她的前额,直竖竖地滑向鼻梁。这脑浆好像不是从她脑壳里流出来的,倒像是外来的什么东西,既突兀又悠闲,像一片飘在眉骨间的湿桦树叶。
她还是那样缩着,还是像一只小虾米。但是微弱的喘息声又渐渐吹起来。她睁开了眼睛。那睁开的动作十分用力,活像是有另一只手把眼皮使劲儿掰开似的。这只早夭的鸟儿,会在回光返照的路程上放出怎样的歌声呢?
她那双角膜混浊的黑眼睛直直地盯着。终于,远方地平线上闪现出一抹孟加拉玫瑰的颜色。黎明照射的那一刻,她的脸上明显掠过感情的色彩。临终之际,她还有些眷恋无辜的花草,眷恋大自然。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灰尘和雪花正在玫瑰色的光纱上飘动,草屋里有火正在燃烧,溪水徐徐流向天涯,潺潺之声多么庄严而优雅……
她的眼睫毛激动地颤抖起来,嘴唇如同被捞起来的鱼似的吁吁吐气,好像有一大堆振奋人心的消息要说,有一大堆的观点要发表——她想起来了——从金陵到开封的路上,她看见过一些尚有弹性的动物的尸体。她目睹过士兵把婴儿抛到空中,再用刺刀接住。刀尖穿过了婴儿的身体,连成一串。她还见过一个男孩被枪贯穿,那支枪插放在地上,前端的红穗子一直在飘动。那个男孩就这么挂着,一直喊姐姐,喊了两个小时才咽气。
当时,她看一眼就吓晕了,病了好几天。事后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当时应该下去救人……她始终无法原谅那些人,也无法原谅当时吓晕过去的自己,她觉得,应该屯兵,应该联合,应该反抗,应该夺回。她还有很多很多的想法……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笑容,似乎是对什么事物感到满足,又似乎还抱有不甘。生命湮灭了,情感却还在。一次势如疾风的痉挛,打断了她所有的思想,一阵快如闪电的剧痛,浇灭了她那来不及飞出闺阁的一腔热火。几声呓语后,她便彻底从病痛中解脱,回到妈妈的身边去了。
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林黛玉坐起身来,慢慢回想着刚才的噩梦。虽然早已习惯,但还是会有些头晕。
缓过神后,她便下床洗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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