菀繄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家的炕头上。娘亲坐在旁边缝缝补补,桌上蜡烛光影晃动,此时已夜半。
“阿娘。”她揉揉眼。
菀繄娘手里拿着针线,见她醒了,回给她一个略带生气又无奈眼神。
“先生说了,明天让你去念学堂。”
这话比夜晚窗子里吹进来的晚风还要提神,菀繄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差点以为自己这是在做梦。
“什么时候的事儿?”
她张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你还好意思问呢,你说说哪有你这么疯的丫头,说什么也不听,自己还偷偷溜出去,你要是出点事可叫我怎么办?”说着,泪就跟着湿了眼眶,又用袖子不着痕迹的拂了去,继续道,“亏得二狗认识咱家,叫先生把你抱回来,不然你就丢了知道嘛!一天天的不叫人省心!”
这段话在宋菀繄脑子里绕啊绕,浑浑然不知所云,因为她的所有心思和注意力仍旧停留在前一句话上。
她能去上学了。
“是真的吗??娘,你同意了?”
见她这副一脸期待的模样,菀繄娘一恍神,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便轻轻叹了口气,一脸柔肠百转。
小姑娘眼里亮晶晶。
菀繄娘看着她,许久,终是点点头。
菀繄顿时没了睡意,直接兴奋的在炕上蹦了起来,像只小麻雀,“太好了!太好了!”
翌日清晨。
她背上昨夜阿娘缝好的小书包往学堂赶去,临走前,娘亲突然对她嘱咐了一句,“到了那就跟着先生好好学习,女孩子既然去念学了,那就一定得混出个名堂。”
“知道了,阿娘。”
“给先生带的礼别忘了。”
“装着了。”
……
走在路上的时候,菀繄还是觉得很神奇,这先生到底和娘说了些什么,竟然叫娘亲就这样改变了想法。
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不知不觉就到了书院门口。
清晨的空气还夹杂着些许寒气,菀繄是第一个到的。刚进屋的时候,看到先生站在桌边喝茶,她紧张的没敢仔细看,直接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见过先生。”
她抬起头时,只见他正微低着头看她,神色波澜不惊。他头顶挽着整洁的发髻,皮肤白皙,长得眉清目秀,还怪好看的。
这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以前村子里来的教书先生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动不动就打人手心,整天吹胡子瞪眼的,凶极了。
不过还是不能看年龄论学问,虽然先生年轻,但毕竟仅动了动嘴便能说动娘亲的人,定有大本事。
“起来罢。”
菀繄听了,便起身来。
心里还暗自琢磨着,一会儿要是问“你昨日为何在门口偷听”之类的问题该如何回答,毕竟难堪。
然而,他看着她,根本没问什么多余的话。好像直接忽视了昨日发生的事情,最后只是问了句,“书带齐了吗?”
“带齐了。”
他听了,便点点头。
菀繄看着他,他一副淡漠神情,似清风明月不食人间烟火。
可他却又把她抱回家,还替她跟阿娘说情。
于是这清风明月顿时化为指尖温柔。在小姑娘心底无尽蔓延。
仅一面之缘而已,先生定是一个善良的人吧。
想着,不由鼻头发酸。到底是忍不住在离开时说了一句心里话。
“先生放心。菀繄定刻苦用功,从一而终。决不枉负先生教诲!”
倔强的小姑娘仰着头,充满坚定的眼神,像是在宣誓似的。
他似乎没想到她突然这般反应,一瞬的诧异,转而又面色如初,便应声答道,“好。”
很久以后的宋菀繄回忆起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那便是她年幼时在村子里上学堂的日子。
想吃的桂花糕能吃到,想见到好朋友也能见到,能和二狗哥上得了树,也能和先生装得了乖。
不用考虑生计,不用考虑未来。她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无忧无虑,悠然自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这句话的意思是……”
“对了先生,是李二狗让我问的,他说这大概讲的是男女之事,自己不好意思问。”
二狗:“喂喂,宋菀繄你真行,不是不让你把我说出来吗!”
吴用:“菀繄,你刚刚叫李逸辰什么?”
菀繄:“习惯了习惯了。他这大名不如小名好记。”
二狗:“哼。叫你暴露我。”
菀繄:“哎呀,先生你最好了!菀繄记住了,以后不会再犯啦!”
吴用:“嗯。”
二狗:“诶先生你别心软啊,罚她抄书!”
……
吴用,吴学究。满腹经纶,才气逼人,六韬三略也精明。曾投奔晁盖来东溪村教书,后与晁盖结为莫逆之交。在村里每每为百姓排忧解难,时间久了,百姓便称他为“智多星”。
这日放学,菀繄因为向李二狗借了三国志,收拾书包时比往日慢了些。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她抬头,看见吴用也在收拾东西。
“怎么,先生要出远门吗?”
他看了一眼她,“去一趟石碣村。”
“又去买鱼啊?”菀繄开始好奇起来,“先生总是吃鱼也吃不腻吗?”
“哪个说我去石碣村就是去买鱼?嗯?”
“不是去买鱼那还能去做什么?”
菀繄平日里和吴用贫嘴惯了,会气人又会哄人,有时候把吴用弄得啼笑皆非,真是拿她没办法。
“该着你问我了?你这小鬼,整日里就你话多!”他白了她一眼,又佯装得意的说道,“今日留的诗,明日第一个检查你!若是背不出来,你那个小手心可要遭殃喽!”
“先生放心。背诗词什么的还难不倒我。”她又把声音放低,像是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不过菀繄还是要提醒先生一句,石碣村那里临近水泊梁山,山上都是土匪强盗,您可少去那逛荡,别到时候别把您给劫了吧!”
吴用听后,默默举起手里的戒尺。
宋菀繄一见这架势,背着书包立刻逃跑,“先生再见!”
像阵烟一样,顷刻就没了踪影。
他无奈摇摇头,“这丫头。”
日子像指尖的流沙,悄然逝去。在每个夕阳西下,她背着小书包,一蹦一跳的伴着晚霞回家。
春去秋来,一晃两年。
这日,菀繄一大早就看见娘亲开了衣柜匆匆的收拾包袱。“娘,是外祖母的病情又加重了吗?”
“不是。”她娘收拾完,又穿了件外衣,“你舅舅的事儿。”
“哦。”菀繄答了声。最近娘总是往外祖母家跑,她只是知道外祖母身体不好。不过舅舅的事情她不清楚,她之前问过一次,被呵斥了几句,后来就没问过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用不了两日便回来。”
说罢,她整理了下衣襟就背着包袱往外走,临了,又回头嘱咐道,“今儿个我要是没回来,你就去保正家,找你晁天王叔叔。”
“哦。”
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凡娘亲有私事不能带她,她便被托付到晁盖家里,她以前就去过很多次了。不仅是她,东溪村所有父母有事的孩子,都会被理所应当的送到保正家来。
有人照顾,管吃管住,但其实每次菀繄都不怎么开心,因为晁盖的妹妹,晁九娘。
晁九娘生性刚烈,嫉恶如仇,菀繄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被九娘放到马上,马儿跑起来的时候,菀繄力气小,手一松,狠狠从马上摔了下来,后背擦伤了一片血迹。
她一疼,眼泪就啪啪往下掉。要哭。
“不许哭!”九娘看着她,对她说道,“古有木兰秣马备戎行,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堂堂女儿家怎可输了男儿?没出息!”
菀繄也听不懂大道理,只是看着九娘怒目圆睁,一脸凶相。她眼里含了一半的泪珠,竟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从那以后,她就很少去晁天王家。
即使现在她知道了九娘姐姐是为了她好,但幼时的阴影总是挥之不去。
……
太阳落山,夕阳透过绿荫覆盖的空隙,起伏的院墙都被打上一层暖色。
此时申时已过半,这学堂里的孩童就像是脱了僵的野马,嬉笑着撒欢而去,不过须臾就没了踪影。
吴用收拾了书卷和讲桌,一抬头,发现还有一个人没走。靠窗的那个小丫头,正把脸深深地埋在桌子上,看起来并不像往日那般欢脱。
“宋菀繄。”他唤道,“你是想留下来和这些书卷文章彻夜长谈吗?”
菀繄听了,也没动弹,只是哼哼唧唧的应了一声。
“你若不走。我便走了。”吴用道。
小家伙趴在桌上,依旧没动。
吴用也不多言语,便背上他的东西,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往回看。
他假意咳了一声,作最后的警示,“……我可真走了。”
听到这儿,小姑娘身体动了动,然后磨磨蹭蹭的把头从桌子上抬来,一脸生无可恋。
“何事啊?”他问。
菀繄看着他,万分惆怅的叫了一句,“世界上最最最聪明的吴学究……”
得得得。这么一叫,准没好事。
吴用挑着眉看她,等她后文。
“先生今日可还去石碣村做客?”
“如何?”
“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可。”
菀繄一听,立刻委屈起来。嘟着嘴,眼睛里闪亮亮的,就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吴用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菀繄看着看着,突然起身,哒哒哒的跑过来,拉住吴用的袖子,仰着头,可怜巴巴又带着些娇嗔,叫了长长一声,“先——生——”
吴用:“……”
果然,又是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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