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唯愿君心似我心

药,重新熬了一碗,置于方桌,吴用盯着她憋气喝了干净,这才收回目光。

菀繄皱着一张小脸仰头看他,“苦。”似要寻些安慰。

他却瞥她一眼,问:“苦?”

菀繄狂点头。

他撩袍坐下,冷冷回应道:“忍着。”

菀繄:“……”

“哼。”她荡着一双脚,佯装生气。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小小的方桌,菀繄的手搭在桌上看着他,看着看着,心里就像被什么融化似的,那双晃动的脚竟也缓缓的停了下来。

“先生,那个。”她支支吾吾的,“你还没回答我呢……”

吴用自然是知道她所问何事,好似不愿回答,便揣着明白装糊涂,沉静地看她一眼:“回答什么?”

“就……就……”她涨红了脸,半天,突然反应过来吴用那家伙绝对是故意的。脸一霎时变得更红了。

“您明知故问!”

事到如今,他也不愿再装,便侧眼瞧着她,略带苦涩的笑了一声:“小丫头,你懂什么情爱。”

“我如何不懂?”她反问。说罢,未见他回应,便性急地将两人中间那张碍人的桌子往木榻里面一推,抬屁股就挤到了他旁边。

自从见了公孙胜,她就像是开悟了般,说话做事愈发没皮没脸起来。人生匆匆数十载,她能够抓住的光阴又有多少呢?

她抱住他的胳膊,仰头看他,“好。菀繄不懂,可先生未曾教过。”

他垂眸看她。

她又说:“先生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了,这男女之情,先生怕是自己都不懂。”

吴用看着她那张明媚的脸,白皙光嫩的皮肤在天光下更显晶莹,他一时看得有些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心间不可言说的情愫如潮水汹涌而来又很快被他刻意压制。

最后他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

他将目光遥遥的望向窗外,神色带了些哀伤,双唇微启,呼出一阵淡薄的雾气。

“你问我何为情爱?在此之前,你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问你,我长你多少年岁?”

菀繄老老实实的回答:“……十八岁。”

“我再问你,你唤我八年先生,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出此即为逾分越礼,名之不正,莫此为甚。你可知?”

“菀繄知道……”

“你我生于乱世,这些世俗已成定局,虽无法改变,但我望你记住。”

“还有……”

她眼眶微湿,摇摇头哀求道:“先生不要再问了。”

是她将爱想的太简单,本以为两情相悦可抵一切万难。殊不知这些她从来不曾在乎的世俗,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深深的刺进她的心里。

吴用深深的看着她,一向沉静如水的眼瞳却夹杂着叫人看不懂的哀伤,终究是没有问出第三个问题。

菀繄被他这番话说的心里难受,仍旧强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抬起头。

“感情这个东西,欢愉是它,难过也是它。我控制不了,但菀繄只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若抛却那些世俗伦理全然不顾。时至今日,先生心里可曾有我?”

一双湿漉漉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面孔,等着他的回答。

吴用微微吸了一口气,一阵不可抑制的慌乱顿时涌上心头。他定定地看着她,微不可闻地仿佛听见窗外风吹起的梧桐叶飘落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到他心头。许久才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

“……有。”

他这次,没有欺骗她。

也终于,没有再逃避。

听到这个回答,对面那个女孩第一反应并没有感到开心,而是一阵鼻酸,眼泪直接涌上了眼眶。声音颤抖着说:“我知道自己一向笨,可您莫要在此事上哄骗我,您知道我说得是男女之情。”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又哭了鼻子,可她实在是忍不住,便低头用手偷偷的擦了眼泪,可才擦了去就又流了下来。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吴用看着她,停顿了须臾,开口道:“我说得,就是男女之情。”

菀繄一怔,破天荒的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泪珠凝结在眼眸中,再看向他,难得见他波澜不惊的眼里含着炙热与纯真,她盯着那双眼睛,一个没忍住,呜哇一声彻底号啕大哭起来。

吴用好像哑巴了,那张巧言利嘴终是拜了下风,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觉得此时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他脸上虽看出不什么,心里却已然慌张无措,菀繄可不管那一套,一头直扎进他的怀里。吴用脸上扯出一阵红,伸了伸手,又尴尬的收了回去。

菀繄哭声戛然而止,她看了看他停在空中的手,下一秒拉着他的胳膊狠狠地往自己腰上一搭,然后继续趴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吴用被她这一动作弄得,忍不住轻笑一声。

他不敢做什么过多的动作,只是轻轻揽着她,就像抱着一只柔软的小猫似的,摸摸她的头,再不济了,也只是捏捏她的耳垂,毕竟这小丫头的耳垂玲珑剔透小小的一团嫩肉,每次看了都叫他心痒,他以前就一直想这么干来着。

菀繄藏在他的怀里故意磨叽好一会儿,最后坏心思的将眼泪鼻涕全都抹在他的衣服上,才彻底从他怀里抽出身来,不再哭了。

她说:“我知道先生忌讳那些世俗。可菀繄不求什么名分,只愿能做先生一辈子的学生,常伴先生身侧,先生读书,我研墨;夜露深重时,我为先生添衣续茶,这便够了。”

吴用听了她这番话,心里感动之余又异常不是滋味。

他遥遥望向远处,轻叹道:

“用,曾锦衣玉食,也曾穷困潦倒,年少与双亲背离,骗过人,害过人,曾自诩君子,实则亦非君子。如今又冠了贼寇的名声,这一生怕是不能正名。”

说罢,又将目光看向她,终于问出了他的第三个问题,“如此这般,你可还愿?”

菀繄抬头却见他正瞧着自己,似在等着她的回答。

“我愿意。”这三个字一出口,她又想哭了。

吴用被她这副样子弄得忍不住想笑,他低头凑近她的耳边,轻柔柔地问:“这话说出来了,便不能后悔了。”

她连忙道:“不后悔不后悔!”迫不及待的回答脱口而出,突然又觉得自己没出息。

算了,没出息就没出息吧。那又怎样呢?

她才不在乎,她就是要和先生在一起,怎样都愿意。

吴用听了,低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无悲亦无喜。沉默须臾,只是俯身褪去菀繄的鞋子,拉过棉被对她说道:“药吃了,便好好休息。”

菀繄这颗心此时翻江倒海似的,一阵波涛袭来又退去,反反复复的没底儿。许多珍贵梦寐以求的东西得到后便更加害怕失去。待吴用起身,她迅速拉住他的手,慌着问:“先生,你……你去哪?”

吴用就像是会读心术,知道她心里的不安,回握住她的手,暖在手心里好一阵才塞回她的被子里,安慰道:“今日梁山有件大事我须去处理,你乖乖睡去,若是待我回来发现你又撒了欢儿跑出去,饶你不得。”

他说完,伸出食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

这秋季天气时而寒冷时而回暖,弄得她这病也反复无常。

梁山最近确实有大事要发生,菀繄在梦中听见不远处传来叫嚷声,像是许多人,其中李逵的嗓门格外大,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说了句“九天玄女”,之后便再也没听清,彻底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半夜,吴用还没有回来。

她头仍旧是昏昏沉沉,撑着身子坐起来,算不清是什么时辰,只见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了大半,想来是到了后半夜。

她心里记挂着他,再无睡意,便起身开了门朝外面四顾张望,院子里冷清,无半个人影。

微微叹息一声又关了门子,走到他常年用的那张案桌前,将他平日用的宣纸毛笔逐一归置,待将分类放好,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

她坐在案桌前,闻着香炉里燃着的香,思绪忽而飘飞到小时候,那个屁颠屁颠的小姑娘,整日插科打诨的气自己的教书先生,有一次放了学故意爬上学堂门口的那颗大树上,藏在茂盛的树冠中,等白衣先生出了学堂,她就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将他吓个魂飞魄散,还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他胆子小,气得吴用拿着戒尺攆了她一条街。

年幼的旧时光弥散在心间,虽说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可每每回忆起来,就像是浇了蜜似的甜,她忍不住嗤笑出声。

陷在回忆里,在跳动的烛光下微微发愣,而此时门子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她心里一跳,见心心念念的那人一只脚已迈进门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慌什么,胡乱站起来,立刻背过身去。

微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知道那人就在身后。便装作从容淡定的随手拿了支蜡烛,对准案桌上那根即将燃尽的短烛芯,欲将其点燃。

谁料却被他从身后一笼,落进那结实温暖的胸怀,蜡烛咚地一声掉地,案上那唯一残留的烛光也跟着狠狠一晃。

她心里紧张的厉害,僵这身子不敢动,只小声喃喃问道:“您……您回来了?”

吴用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用沉重的鼻音“嗯”了声,算是回答。

菀繄不知道他这一夜去处理了什么事情。她也没多问,只任他抱着,温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掰开她腰间那双大手,转过身子去看他。

他眼里含着柔情,看着她轻轻一笑。

虽如此,菀繄还是能够看得出他强撑着的疲惫神色,这几日因她生病的缘故,他夜里就坐在桌边看书守着她,困了便支着脑袋小憩一会儿,他本就已足够累心,今夜又因公事剥夺了睡眠。

菀繄想着心里一疼,忙推着他往床榻边走,边走边念叨:“先生,你该去睡觉了。听话,快走。”

被她催促着去歇息,他嘴里才吐出了一句,“无妨,我……”便被她无情打断,并且毅然决然的命令他。

“睡觉!”

她将他狠狠的按到床上,两眉微蹙着,脸颊两边气鼓鼓地,这么看来,倒怪可爱的。他在心底留下一声浅笑。

无法。只能顺着她的意,被迫坐到床榻上。不过他确实累了。

缓缓的抬起眼皮,眼前之人娇颜倩影落在他眸中,随着烛影晃动,搅得他心里跟着荡起阵阵涟漪。他想,他确实是累极了。

“菀繄。”

她恍然回头,见他憔悴面容,眸光不由动容。终是耐不住那颗渐渐柔软的心,直到化成一滩潺潺的水。

他拉住她的手,疲惫的语气中又似带着哀求,“……陪陪我罢。”

她随着他手上的力度顺势坐到他的怀抱里,可他却没有再做什么其他的了,只是看着她,细碎缠绵的淡淡哀伤快要溢出眼眶。

菀繄那颗心也跟着泛起苦涩,伸出指尖描摹般的划过他的眉骨,轻轻地问:“先生……为何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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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二十三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