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来瞒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又不傻。
其实啊,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但当着他的面她向来不哭,即便是痛的厉害,也仍旧强撑着笑,还安慰他说,先生别担心,菀繄没事的,没事的。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块玉佩,捧在手里不断爱惜的抚摸着。她如何不难过呢?她难过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唯有眼泪不断滴落,打湿在玉佩上。
*
“菀繄怎么样了?”
“又睡下了。”
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梦里混沌,吴用便坐在床边,日日守着她。
张顺看着榻上气若游丝的人儿,怔怔地问吴用:“你说过要照顾好她的。”
吴用垂眸。
悄无声息地为她掖好被角,摸一摸她的额头,再不说话。
少有清醒的时候,即便是清醒时,苍白的脸上也毫无血色,未等他开口问,她却强撑着笑,倒先安慰起他来:“先生不哭,菀繄不疼。”
实在是难受坚持不住时,也只是拉着他的袖子哼唧两声算是作罢。她不想叫任何人担心,尤其是他。可越是这样,吴用便越心疼,恨不得将所有的苦痛替她去受。
他抱着她,依偎在这一方矮矮的天地之间,天下之大,而此时此刻也只有他们二人。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不知能不能等到初雪,我多想和您一起去看。”
“莫说胡话,你好好的,等初雪来时,我带你去山顶看雪落,看日出。”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心里虽知这承诺或许不会成真,可她心里暖,病态的脸上仍旧露出笑来:“先生真好。”
她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气味萦绕在她鼻尖,也缠绕在她心头,叫她安心。
……
吴用抱着她,无论她说什么都应她。他答应她所有的请求。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的菀繄能留下来吗?
“先生不哭。”
拭了泪,便又流下来。
“先生没哭。”
“您骗人。”
饶是到了后来,嗜睡越来越严重,高烧不退。烧的神智不清时,嘴里也一遍一遍呢喃着不过先生二字。
“我在。”他泪涟不止,握着她的手,恨不得所有柔情都付尽,“我在。”
……
她梦见幼年时,常常趁着娘亲不注意偷偷溜出来,到学堂旁的那棵大榕树下荡秋千。
先生就在院子里,坐在石桌旁,安静的看书。
她的秋千荡阿荡,荡得老高。那时她就在想,先生好像是李白啊,但先生不醉酒,也不高傲,要比李白温柔。先生又好像诸葛亮啊,但又比诸葛亮要可爱有趣几分。
那像谁呢?她的小脑袋瓜就认识这么几个人,再也想不到别人了。
最后她只是说道,“先生,你一定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吧!”说完又摇摇头,“不行不行,当仙人不好!仙人不能娶妻生子,那样先生就太孤单啦!”
“你这丫头,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他看过来,“今日学的文章背了吗?”
“背了背了。”
“那背与我听。”
“哎呀哎呀,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然阿娘又该担心了。”
“回来。”他把桌上的点心塞到她手里,“早点回去,把这个带上留着路上吃,以后少编排我。”
……
或许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她的先生,本该如此。
不染红装,孑然一身,遗世独立。
即使
她是那样的喜欢她的先生,是那样那样的喜欢。
即使
她的先生答应她,等她过了十六岁的生辰便娶她。
可终究是她没那个福分。
梦境一重绕着一重,挣扎又沉溺。混混沌沌,她这一生还剩什么?舍不得,又放不下,直到最后世界都失了真,只剩她的先生,她最爱的先生与回不去的童年。
*
有人来传话时,吴用从聚义厅慌了神,掠过众人便冲了出去,风儿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听不见,也感受不到。只余心慌意乱,快要窒息。
匆匆拾级而上,到了门口猛然顿住。
“菀繄她……”
“宋姑娘她,怕是熬不过了。”
吴用身子一晃,只觉得嗓子涌上一口腥甜。
“军、军师您没事吧?”
他扶着门框,将嗓间那口腥甜狠狠咽回去,闭上眼缓了缓,许久,沉重的摆了摆手,迈进屋去。
屋内,袅袅轻烟不散,他最爱的女人就笼罩在这飘渺的烟气中,好像顷刻就要不见。
外面下了初雪,雪花一点点飘落而下。
吴用盯着床榻呆傻了一瞬,箭步冲上前去,菀繄…菀繄…连连叫了几声,往日里那个欢脱的小丫头才缓缓睁开眼睛。
先生,你怎么又哭了呢。
“我方才做了好多梦……我梦见了小时候。”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
他是教书先生,她是学生。
那时候的时光很慢,好像怎么也过不完似的。可惜美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
如烟花,如冬雪。
空山踩雪色,绵绵不舍得。
“我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先生,我睡在学堂的落日余晖里,先生把我抱回家。”
如果时光能够一直停留在我八岁那年该有多好。
我多想回到那个时候。
和我的先生永远永远在一起。
“菀繄…菀繄别睡……算是先生求你了,求你了……”
她也舍不得睡呀,可是她好困,她真的好困。
他这波澜不惊的清风因她有了暖意,其他的便什么都不重要了。即使最后的最后,惦念他爱她至斯,于是她连一句舍不得也不敢说出口。
她总也忘不了,先生曾经离开东溪村的时候,没喝上答应了她来年的酸梅汤,她因此哭了好久。她觉得那是她这辈子最难过的时候了,蹲在那颗柳树下哭的肝肠寸断。
后来得上天眷顾,她见到了她的先生,还得到了先生的爱。
先生答应她要带她去看初雪,看日出,要陪她过十六岁的生辰,还有八抬大轿的将她娶回家。
可是。
可是啊。
对不起,这次,是菀繄要食言了。
指尖从他衣襟处滑落。
她眼中只剩水波白浪,云烟飞撞,光影浮云散。
哪曾想红尘皆过客,醒时欲语又还休。
所有的困顿与苦酒,棠梨映红袖,都尽数消散。
再也没有任何一次梦境比此时清晰。
终是红日出天山,长虹破云海。
她看到了
悬崖峭壁,山河万里。
她看到了
金黄洒满大地。
她看到了
他的先生穿着粗布小襟,就站在日头底下摇了把蒲扇偏头瞧她,白融融的像轮月。
是夏日的蝉鸣。
也是东溪村的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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