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方夏意料之外的是,她在客栈住了快半个月,别说钓鱼,小虾米都没钓上来,也不知道是王小石这个门神当得好,还是那人太过谨慎,没有十足把握绝不出手。
方夏不能再等,准备在附近租个带门面的小院子,后面住人,前面做点小生意,找了个声誉较好的中人介绍。
王小石听了她的打算,很是奇怪:“你怎么想到做生意了?你要做什么生意?”
方夏漫不经心地说;“还没想好。我不能再终日饱食无所事事,我得找点事情来做。”
王小石本想说那你来风雨楼帮忙啊,转念一想,她身份特殊,不愿涉入帮派争斗,便将话吞了回去。
这天,中人上门来,说找到几处合适的地方,请他们去看房。
正要出门的时候,金风细雨楼来了人,称有急事请王小石回去。
方夏忙道:“你去吧,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
来人催的很急,王小石只好说:“你多小心,有事大声呼救。”
方夏点点头,挥了挥手,王小石匆匆去了。
中人介绍的两处院落都在金风街附近,大小格局都差不多,其中一家的门面原是卖布的,不知怎么开不下去了,还剩几十匹布料堆在柜台那里。
掌柜是个干瘦的山羊胡子,正等在那里,忙忙地迎了上来。
中人忙说:“你不是说要清货吗,怎么还放在这里。”
掌柜苦着脸道:“哎呀,别家的价压得太狠了,我是血本无归啊,”又转向方夏,一脸热切,“姑娘不如看看,若是有意,我连货一起转给你,保证便宜。”
方夏转头一看,多是各种颜色的薄纱,心中一动,问:“那你要多少钱?”
两个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方夏将这批货都盘了下来。
中人趁着掌柜不注意,悄声道:“方姑娘,这家店其实是风雨楼开的,掌柜的也是楼子里的人,他们这家布店不景气,才要盘出来,你将货都接了,只怕……”
方夏一怔,关注点却截然相反:“风雨楼还开店呢?”
中人道:“楼子里生意多着呢,这条街上,十家里头,有四家是风雨楼的生意,三家是风雨楼参了股,剩下的,多半是楼中子弟开的。就是我,也是靠着风雨楼吃饭,算是外围子弟。只不过,风雨楼做生意一向公道,否则,这句话我也是不敢说的。”
方夏点了点头,又问:“风雨楼只怕也不只开这一家布店,怎么不将这些存货送到别的店里,反而要便宜沽清呢?”
中人迟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想掌柜耳力惊人,忙回道:“姑娘,实不相瞒,风雨楼对我们这些掌柜也是有规矩的,都是各做各的生意,各算各的盈亏,我早就和别家掌柜谈过,按他们的价,我今年就白干了,只能拿到保底的工钱,若是姑娘肯收,我还能多得点糊口的银子。”
方夏笑道:“好,我也不难为你。”心中对风雨楼颇有些改观。
双方当即定下契约,付钱的付钱,交钥匙的交钥匙。
掌柜的极会做人,还要请方夏和中人吃饭,方夏无心应酬,先告辞走了。
这条街的人并不算多,离运来客栈也不远,拐角处有一家酒楼,檐下挑着张旗子,旗上“醉不倒”三个字迎风飘摇。
一阵酒香扑鼻而来。
方夏不喝酒,但不代表她不知道酒的好坏。她义母夏晚衣爱酒,耳濡目染之下,她也略知一二,这家醉不倒酒香醇厚,回味绵长,端的是好酒。
但这并不是她停步的原因。
楼上一人依窗而立,抬头望天,他手上提着一壶酒,阳光映在他的白衣上,像镀了层耀眼的金光,衣袂飞扬间,整个人潇洒出尘。他口中还轻轻哼着一首歌:
“……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方夏忍不住提声笑道:“白副楼主正当春风得意扶摇直上,何出这等不祥之语?”
白愁飞闻声低头,双眉一扬,像正要反驳,却见是方夏,当即冷笑一声:“原来是方沅方姑娘,你一路看我和王小石孜孜以求志向功业,你只安坐钓鱼台,这场戏看得可过瘾?”
方夏笑道:“白兄何必自比戏子呢?小女子可不敢唐突。”说着,纵身而起,落在了白愁飞身边。
白愁飞的眼神十分复杂,他注视着方夏,目光几可切金断玉,方夏坦然而立,含笑不语。
过了好半晌,白愁飞长长叹了口气,才说:“我一想到曾对你说,已富贵,未曾忘,就觉得自己不过跳梁小丑,只恨不能时光倒转,把这话吞回肚子里去。”
方夏奇道:“为什么?”
白愁飞叹道:“你是方巨侠的女儿,方小侯的妹妹,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何必我等无名小卒挂念,在你跟前卖弄。”
方夏的神情也变得凝重:“原来直到今日,白兄还不曾认得方夏。”
白愁飞道:“什么方夏,世上哪里有方夏,只有方沅吧。”
方夏道:“自从家母过世,世间便无方沅,只剩方夏。”轻轻叹息了一声,“我还当白兄与那些俗人不同,不想也是如此,一听说我的父兄,便只认得方巨侠的女儿,方小侯的妹妹。”
白愁飞气极反笑:“明明是你骗了我们,还有理了?”
方夏奇道:“你昔日认识的方夏,和今天认识的方夏,难道还有什么不同么?”
白愁飞道:“自然不同,你是方巨侠的女儿,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无论你做什么,都有无数人附和你,奉承你。”
方夏道:“白兄这话倒是好笑,方夏一无爵位,二无权势,不过徒有虚名罢了,你而今是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一呼百应,手握重权,我是拍马莫及啊。”
白愁飞哼了一声:“我说不过你。”
方夏一笑道:“实不相瞒,武昌相逢时,我也曾觉得你太骄傲太自负。后来一想,你有如此的武功才干,骄傲自负又如何?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再说了,人无完人,谁没点小脾气小个性呢?”
白愁飞的神情微微柔和了几分,口中却道:“我还以为你也和雷纯一样,也要说什么量才适性的话来讥讽我呢。”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显然是耿耿于怀,方夏道:“雷姑娘已是雷总堂主,与金风细雨楼已是生死之敌。白兄,还是放下吧。”她没有说明白的,是放下对雷纯的爱意,还是对雷纯的怨念。
白愁飞长叹一声,提起酒壶,就着壶嘴灌了好几大口。
若是别的江湖汉子,这样喝酒只会显得粗鲁无文,但在白愁飞做来,却显得流畅自然,一副落拓江湖,知音难觅,载酒而行的画面生动跃然,无声之中似有万语千言。
他又轻轻哼起了那首歌。
“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要苦候时机。龙飞九天,岂惧亢龙有悔?鹰飞九宵,未恐高不胜寒!转身登峰造极,试问谁不失惊?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
方夏站在一旁,静静聆听,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也曾心怀大志,自负才华武功,样样不逊诸葛,偏偏时乖运蹇,有志难伸,最后,他杀妻明志,与师兄反目成仇,投靠了蔡京。
她事后追想,母亲是智高之女,智高乃是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元十三限若想投身官场,迟早得杀了母亲,以示划清界限,这才是元十三限杀妻的最最根本的原因。
白愁飞唱的这首歌,和元十三限好生相似。
白愁飞那立在窗口的潇洒身姿,和元十三限高大的身影竟也有几分重合。
方夏心中一动,冲口道:“独步天下、登峰造极,虽知白兄志向高远,却不知白兄怀有如此大志,昔日的权力帮帮主李沉舟也不过如此吧。”照说来,一首歌,本不足以、也不应当改变她对一个人的看法,但是,这首歌,令她想起了念兹在兹的元十三限,一旦想起,连暗巷的事情都顾不得了。
白愁飞冷哼道:“李沉舟最后也不过败亡身死,权力帮灰飞烟灭,他可不是我的志向。他太过信重柳随风,养虎为患,最后弄巧成拙,又放不下赵师容,以致落入陷阱,死于敌手,瞻前顾后心慈手软,我岂会重蹈他的覆辙。”
方夏叹息一声:“也许我当初认识的白兄,只是我想认识的白兄。”
白愁飞能书善画,武功高强,眼光犀利,行事干脆利落,自视甚高,骄傲自负。
他甚至自负得很少掩饰自己。
这是方夏对白愁飞的认识。
方夏见多了自称有大志有雄心的人,其实哪个不和她那个王八蛋生父一样,把野心当志向,把私心当雄心,举着行侠仗义的大旗,谋着自己的权势富贵,偏偏还要长吁短叹,觉着自己怀才不遇难逢知音空负奇志。
她以为白愁飞和王小石是不一样的。
她一直觉得,比起那些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小人,白愁飞和王小石这样明明白白想要建功立业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至少还有热血,他们至少还很坦诚,他们也不走歪门邪道。
蔡京那样的人都能贵为权相,一手遮天,为什么他们不可以?他们若执掌了权柄,难道还会不如蔡京?
而今看来,白愁飞和那些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还傲慢得连掩饰都不肯。
白愁飞沉声道:“昨日的我,今日的我,都是同一个我,你觉得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你自己先变了。”
方夏带着几分追思道:“我认得的白兄,卖字画时对着吹毛求疵只差把唾沫溅到脸上的客人也不曾动一根手指头,我以为白兄一朝得志,也当如此,没想到今日连李沉舟都不放在眼里了。”
白愁飞注目方夏,简直不知道哪里错了,明明两个人开始还算得聊得投机,怎么方夏听了这首歌,整个态度都变了,“独步天下、登峰造极”……
他忽然有些警醒,是不是方夏觉得他的野心太大,当即掩饰般笑了一声:“唱首歌罢了,你还当了真。”
方夏笑了笑,道:“白兄身负奇才,胸怀大志,我是碌碌无为之人,不求事业功名,也不懂什么叱咤风云吞吐天地,白兄这首歌,只怕是同夏虫语冰了。”
白愁飞心念电转,面上却丝毫不露:“不过一首歌,听听也就罢了,倒招来你这一大篇子话。”
方夏客气地拱了拱手:“我忽有不适,想回去休息了。告辞。”她居然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白愁飞目送着她的背影,心下暗恨,他故意支开王小石,本是想来试探方夏,方夏原本谈笑风生,怎么听了首歌就翻了脸,谁还会把一首歌当真不成。
感谢瓶子小天使和观察者小天使投雷。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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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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