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云寺,后山。
一竹屋坐落在未受寒意影响的山林间,完美融于周遭茂密的墨绿色中。窗棂上糊的白纸好似浮在绿海中的白帆,轻而易举暴露了竹屋的行踪。
“师兄,前面来了位女施主,说是孩童在山里走丢了。”一年轻僧人上气不接下气跑进了竹屋,毫无出家人超脱尘世的淡然。
正在喝茶的苏轼闻言,“哐嘡”一声放下琉璃茶盏,当即起身,“光天化日之下,哪些个贼人竟敢如此放肆!惠思师傅,本官先行告辞,这就去派遣人手,务必找回失踪小儿。”他作为六品通判怎可让百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苦。
惠思缓缓放下手中的竹制茶杯,不紧不慢道:“小友莫急,远水解不了近火。孤山不大,贫僧先派寺中人去寻寻。”
“多谢师傅了。”
苏轼出门欲走,却发现候在门外的朝云不知所踪,遂问道:“小师傅来时,可瞧见这门口的女使?”
来报信的年轻僧人摇摇头,沉默地站在惠思僧人的身后,一个字也不曾说出,似是怕脏了自己的口。空气中一时陷入诡异的静默。
起身向外走去的惠思,开口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小友若是担忧,可在此处等等她,贫僧先去唤人寻那孩童。”
“罢了。朝云识路,眼下还是寻那孩童重要。”苏轼犹豫片刻后迈步跟上惠思。
宝山寺内香火正盛,虽比不上今日主场的花神女夷,但正殿门口那盛满香灰的大鼎已经不露声色彰显了其强硬的实力。
偏院内站着两位女子,脚边放在几只装满了荠菜的菜篮子,那是苏迨搬运的成果。两人的鬓边散落的碎发皆因蒙上的汗珠而紧贴在脸上,其中一人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被树枝撕开一长口子,尽显狼狈。
袁亭瞧着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低沉气场的季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笨拙地出声安慰道:“娘子莫急,小公子向来懂事,定会无事的。”
季璋垂眸,并未回答袁娘子的安慰,仿佛沉浸在无限的自责中,无法原谅自己。面对这种细腻的思绪变化,粗枝大叶的袁亭感知不了,语言安慰不管用,那就只能呆呆地陪着了。
然而,季璋现在只感觉自己脑子要爆炸了。苏迨消失在后山,并且消失就只在她们交谈的几句话间。这么短的时间内,苏迨一个三岁不到的粘人小孩能跑多远?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将他藏了起来,而且这人还是苏迨相识之人,故而才能将苏迨悄无声息地哄骗离开。可这荒郊野外的,连人影也不曾有一个,更别提与苏迨这个足不出户小孩相识之人了。
难不成是苏轼的官场劲敌?
“师兄,这便是那位女施主。”凌乱的脚步声将季璋拉回现实,抬眸便瞧见了熟悉的人。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过若是他在这儿,季璋倏然又想到了另一层可能性——他身边可是跟着一个不省油的朝云。
苏轼瞧见是季璋,一时也愣住。对上她剥皮拆骨般的探究目光,心虚般挪开了视线。他与她的之间,经不起这样的深究。
他心虚什么?难不成他又知道是朝云做的了?
想到此,季璋不经皱起了眉头。抛开历史的滤镜,她眼下对这个历史大家真没一点好感。决不能将苏迨留给这个不靠谱的亲爹了,不然这可爱的小家伙能不能见到成年后的世界都是个问题。
飘忽不定的目光触及到季璋身边袁娘子划破出长口子的衣裳,苏轼旋即想起了他跟着惠思回到前山的目的,猛然意识到什么,“迨哥儿失踪了?”
“嗯?”看来他不知情。
不待季璋多说,惠思开口打断了二人交锋,“惠安师弟已经在路上将事情讲与贫僧了,女施主莫要着急。这孤山无凶猛野兽,也无山匪恶人出没,贫僧这就派人去找,小施主定会安然无恙。”
“多谢师傅了。”季璋欠身行了一叉手礼。
惠思欠身颔首,然后便带着惠安出去了。季璋抬腿欲跟上,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却被苏轼出声拦下,“闰之,你今日怎地出府了?”
“如今迨哥儿下落不明,你作为他的亲爹,眼下还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兴师问罪耽搁时辰吗?待迨哥儿寻回来,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也定会严惩幕后主谋。”季璋意有所指道,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院。
看惯了在夫家面前逆来顺受的主家娘子,袁娘子被这一通理直气壮的回怼惊得愣了神,都忘给发月钱的财主行礼告退,直接回神跟着季璋跑了出来。
“你误解我···”望着季璋不想理会的背影,苏轼只能将剩下的解释咽下。人人皆道他天资聪慧,是百年难遇的人才,可当他面对这张似王弗七分像的脸时,苏轼却理不清他对她的感情。
眼下还是找回孩子重要,苏轼抛开内心的纠结,随后也出了偏院,只是转弯与之前几人的方向不同,朝着寺外走去。他不能只将希望寄托在寺内僧人身上,他得搬救兵来。
出了院,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墙角下传来,“女施主,且等等。”季璋寻声望去,是那个帮她们传话的小师傅。
“惠安师傅,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季璋走近,在距一丈外的地方停下欠身行礼。
“施主既与贵客相识,想来其身边的女使应也是知晓的。”惠安道。
季璋眼皮不由得一跳,今日苏轼身边跟着的女使不就是朝云吗,“自然是知晓的。”
惠安深吸了口气,似是在说服自己,待吐出一口浊气才堪堪开口,“出家人不打妄语,但贫僧还是想说,若是想尽快找回小施主,女施主不妨先找找那女使,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多谢小师傅。”季璋看出了他的为难,能说出这些怕已坏了出家人的规矩,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待寻回苏迨,她定要好生感谢一番。
“女施主快些去罢。”
微风拂过,墙下已经空无一人,仿若刚刚的事情不曾发生,只是墙下阴影里被压扁的青苔却昭然揭露了惠安破戒的事实。
刚犯了戒律的惠安惴惴不安,垂眸向后屋走去,未曾想转角便碰上了惠思,道:“师兄。”
“惠安,你可知错?”惠思盘着手里佛珠淡淡道,眼里宛如一潭死水,却又澄澈得让人一眼便能瞧见他内心的平静。
惠安垂头,垂下的眼眸里却格外坚定,颇有种明知故犯的倔强,“惠安知错。”六根未净,乃出家人的大戒。但他无法任由一个能救下活生生性命的机会从自己手里溜走。
惠思叹了口气,只道:“兰因絮果,自有天定。非你我能轻易左右,日后可莫再随意插手。”
“回屋反省罢。”
“多谢师兄指教。”
*
“娘子,咱们从哪儿去找那个女使啊?”袁亭有些懵,快步跟上风风火火的季璋。
“望湖楼。”季璋不假思索道。这小丫头片子的这些损招多半就是从那地方学的,如今还学上了绑架,但这事没有帮手可是万万行不了的,故而直捣黄龙定有所获。
“娘子···好像不用了。”袁亭倏然伸手拉住了埋头赶路的季璋。
“那是小公子吗?”季璋闻言猛然抬头,只见不远处挂着苏字木牌的马车旁边围了一众人。除了朝云一位女子之外,其中最显眼地莫过于海拔骤降的小娃娃。
苏迨瞧着向这边走来的娘亲,撒开苏迈的手,下意识往苏轼身后藏。金乌斜挂,日光却还未变黄,将苏迨的小动作照得一清二楚。
“爹爹,娘亲会生气吗?”抱着苏轼大腿的苏迨,没底气地问道。
“自···”若是之前的闰之自然不会,只是今日刚被那探究目光直视过的苏轼忽然心里也没了底,“想来是不会的。”
苏迨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苏迈,撇撇嘴却没有开口。他从拐子手里逃出来,能顺利回到这里,已经是苏迈帮了忙。他不确定这个面冷嫌弃自己的大哥会不会继续帮自己。
待季璋过来之际,苏迈的同窗们早已离开,毕竟这就是苏家的家事,他们也不好再留。
“娘亲~”苏迨软糯糯开口道,从苏轼身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
季璋木着脸,显得有些可怕,视线从苏迈、朝云身上扫过,然后伸手将苏迨从苏轼身后扯到自己面前。
奶团子似是在泥里打了滚般,变成了脏兮兮的泥团子,再加上皱巴巴的衣裳颇有种脏脏包的即视感。
“回来就好。”季璋将脏脏包的皮理了理,确定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迨哥儿,能告诉娘亲发生了何事吗?”季璋蹲身与苏迨平视着,减去了小孩内心的压迫与不安。
“有人冒充任妈妈,手里抱着小娃娃。我以为是弟弟来了,这才跑开的。”苏迨有条不紊地讲道。
“然后呢?”季璋鼓励道。
“那人说话粗声粗气的,手里抱着的娃娃也不是过弟,所以我就跑了。幸而遇见了大哥和爹爹身边的女使···”说到此,苏迨似是回想起了从拐子手里惊险逃脱的恐慌,倏然毫无征兆泪水就落了下来。
“不然,孩儿差点就见不到娘亲了···”苏迨揽过季璋的脖子,将脏兮兮的小脸迈进了肩头,劫后余生遗留下的恐惧与虎口逃生镇定佯装下的害怕混杂发酵,在此刻如溃堤般倾泻而出,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娘亲在这儿呢,迨哥儿莫怕。”季璋轻拍着苏迨的背,声音轻柔,看向苏迈与朝云的灼灼目光却冷冽得让人割裂。
苏迈率先开口解释道:“母亲见谅,我与同窗来宝云寺游玩,偶遇迨弟,其余一概不知。至于朝云行···女使,只是要到宝云寺时才遇见的。”
这平静的语气,和惠思师傅如出一辙,话中的担忧甚至及不上惠安的万分之一,仿若对方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小孩。
“大娘子见谅,奴跟着郎君去了后山,一直候在门外。前些时辰倏然有些难受,去寻方便这才偶遇了大公子与小公子。”朝云垂眸道,语气中却夹杂着不忍心,似是被苏迨的哭声所感染。
季璋闻言并未直接将惠安的那番话拿出来反驳,反而看向苏轼,“不管真相如何,你能秉公处理吗?”
1.孤山、宝云寺、惠思皆出于苏轼所做的《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惠安属创作人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朝云作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