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22 ]

双手神经症地痉挛起来,他想控制它们、想对它们下令:不许再乱动!但没办法,就像他不可能再把消防员和小女孩拉回来,他不可能再掌控自己的双手。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但无所谓,索性他本来就没打算逃。

他转过身,还是想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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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犯被发现于六楼与五楼之间的那段楼梯上。从尸体状态来看,他是在全身着火的状态下摔倒在地,再无法起立、更无法行走,就此彻底死在了离家几步之遥的楼梯上。

迟雪父亲的同事作为目击者,通过身形指认了犯人,作出证言:正是这个人把迟雪父亲推了出去,一力造成了后者的高空坠亡。

历经了漫长的审判与执行程序,纵火犯的其他亲属继承遗产后,依照法院的判决文书为迟雪一家给付了赔偿金,消防局方亦给付了抚恤金。从事实层面而言,此事确已尘埃落定。逝者业已归去,生者依然困囿于此间。

在迟雪父亲去世之前,迟雪母亲一直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如今家中唯一的收入来源已断,女儿又尚在上学,情势逼迫迟雪母亲必须工作。但她与社会脱轨已久,找工作谈何容易?她只能选择人人皆可胜任的工作——譬如销售。

从此,迟雪母亲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她在客户与公司的包夹之下疲于奔命,几乎把口水讲干、将脚底磨破,只为争取哪怕一单,好为当月绩效增光添彩。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既然迟雪母亲已在工作这一方面付出诸多心血,那么她自然可能会忽视了对女儿的照顾。但迟雪并不认为,母亲待自己有多坏。至少在那时的迟雪眼中,母亲的确太辛苦。

她在外需要对接客户,在内需要照顾女儿,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抵七情六欲。她无法对客户发作的种种情绪,总会有一个宣泄口,因此迟雪从不责怪,会无缘无故向她发起脾气来的母亲。尽管在父亲去世后,母亲变得异常神经质起来。

迟雪的确曾在一段时间里,无法理解母亲。似乎她做错的、或者做得不够好的任何一点,都可以成为一枚开关,用来释放母亲的攻击性。母亲言辞尖锐地批评迟雪,考试成绩下降、名次退后;口吻怨毒地指责迟雪,不够听话懂事、不够优秀争气;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说,只需在做家务时弄出巨大声响,在迟雪问"怎么了"时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稍稍睨迟雪一眼,她便知道一定是她又哪里叫母亲感到不快。

起先,迟雪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小孩子的世界里,亲人生气便等同一桩比天还大的要紧事儿,需要立刻排除隐患、解决问题——所以每当母亲如此发作,迟雪便会立刻低头认错。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她知道,只要她道歉、她发誓,面前的这个女人便会一瞬间收起所有的刺,变回成以前那个温柔平和的母亲,抚一抚迟雪的颊侧,再说出迟雪在那一刻最想要听到的那句话:“小雪永远都是妈妈最好的女儿。”

“小雪永远都是妈妈最好的女儿。”

单为了这句话,迟雪便愿意永远永远地顺从母亲——不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迟雪都会尽可能地满足她的期待和欲|望。她顺应母亲的愿景,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担任班委管理纪律,保送升入重点高中,修得一手好厨艺,早早便能为下班回家的母亲做出一桌热饭热菜,假期里几乎一人包揽了全部家务……她以为只要她做得好、做得漂亮,便能得到母亲的夸奖与肯定,而她也确实持之以恒地为之努力,但迟雪最终还是发现,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或者不如说是“异想天开”。

她们如此和平相处到了迟雪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六月初,迟雪一高考完,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学车。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都像高三时一样早起,只为赶上教练那儿最早的一趟练车安排,因为这样一来,她既可以提前给母亲预备好早饭,也可以上午便结束练车、回家准备午饭。

科目一、科目二的考试接踵而至,迟雪一一通过,终于开始备考科目三。也许是因为生活太过忙碌,她在高考志愿填报将要结束的最后几天才想起来她还没有进行填报,当天回家便打开了电脑。

迟雪的高考分数足够上她的梦校,她信心满满、势在必得,难掩喜悦与激动之情。然而,迎接迟雪的却是志愿填报网站冰冷的提醒:“修改和调整次数已用尽!”

迟雪坐在电脑桌前,蓦地感到手脚冰凉:除了母亲和自己,迟雪想不到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她的账号密码。她点开志愿,查看母亲为她选择了什么样的学校:整整六个志愿院校,母亲全选择了本地的大学,专业亦全凭她自己喜好,尽数填了些迟雪压根不感兴趣的专业。经济学、工商管理、会计学、公共管理……这些专业名在迟雪眼前如走马灯般堂而皇之地掠过,令她在最初的愤怒与恐惧之后,竟感到一丝好笑。

母亲似乎并不爱她。她似乎只需要一个听话的、乖巧的好女儿,可以被她拿来炫耀、展示,收获他人的羡慕与夸赞,当然重点必须落脚在:你真是好福气呀,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女儿的光芒万丈,只是为了佐证母亲的教导有方。"迟雪"于母亲而言,或许只是一个为自己人生镶上金边的工具。她控制她,并享受这种控制她的感觉,且会为了延续这种感觉,用尽方法。

迟雪当然必须留在本地,否则哪有人来给母亲做饭、来打扫卫生?哪有人陪着母亲去见各种各样的朋友和客户,陪笑卖乖以讨得他人的好感?哪有人可以随时随地被母亲拿出来,作为彰显自身能力的证据?迟雪如此万能、如此好用,母亲怎么可能愿意放她飞去别的地方、去母亲无力掌控别的地方。

事已至此,回天乏术。迟雪关上电脑,起身走出书房。好吧。好吧。她在心中默念道。在这件事上我只能顺从你,妈妈。仿佛她明明已长大到十八岁,被法律允许成为一个完整的成年人,但在母亲手中,她依然是个可以被随意摆弄操控的玩偶。

母亲的心性似乎永远暂停在了父亲去世的那一天。在那时,她是全然仰仗丈夫的家庭主妇,毕生愿望与任务便是做贤妻良母,来相夫教女。她的成长来得太突然也太痛苦,一朝事变,便把她从丈夫搭建的遮雨棚中拽出来,要求她再自行手把手地重新建一个家。

迟雪知道,她这些年来独自承担诸多,身无一技之长的单亲母亲的生活谈何容易,因此她理解她;但迟雪同时也知道,尽管她多情愿体谅母亲、包容母亲,却也无法接受,她单凭自己的一腔执念,一定要把女儿捆绑在她身边。

可是迟雪,你目前毫无反抗能力。

迟雪站在厨房里,系上围裙、处理食材。清凉水流淌过她的掌背,她兀自望着荡漾在水面上的青菜出神。她无法果断坚决地斩断她与母亲的这层联络,亦找寻不到破局之法:她当然知道她可以读大学、考研、参加工作,尽快实现经济独立,只管逃离原生家庭,越远越好——

可光是如此设想、光是想到她要彻底离开母亲,迟雪便感到一阵形同虚无缥缈的痛楚。但母亲只有她了,而她也只有母亲。纵使她们间的感情和关系畸变成一副再难收场的模样,可她还是爱着她的母亲。这份爱令她痛苦、把她折磨,却没有人能够否认、就连迟雪自己也不能否认、这仍是一份真挚而又诚实的爱。为了这份爱,她也无法说服自己从母亲身边叛逃。

当她正在想着这些事情时,拿菜刀的手都在发着抖。她既感到恶心,又感到温暖,母亲的爱如此神通广大,竟能把世间万般复杂情愫,皆揉碎了碾烂了综合在一起,逼迫迟雪必须把它吞吃入腹。迟雪知晓自己现下应当专注切菜、以免切伤了自己,可视线凝聚在菜刀上时,她的大脑中第一次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如果我用这把刀,将我手腕间的动脉割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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