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雪绕着宅邸转了一圈,再度回到大门附近时,唐翰司从宅邸里走了出来。他的表情明显平静许多,唇角甚至挂上了一丝笑。迟雪以为他这就准备走了,正要说“再见”,唐翰司往大门走去的脚步便猛一转弯,直勾勾地向她走来。
这是很不寻常的。她与唐翰司并无私交,平日里在宅邸里遇见了,顶天了打个招呼就各自别过。因此迟雪实在想不出来,唐翰司有什么特地必要交代的。
但他毕竟还是来了,正站在迟雪面前,她只能微笑着问一句:“有什么事吗?”
唐翰司问:“介意和我聊聊吗?”
——他们间有什么好聊的!迟雪笑得险些咬到自己舌头。可对方都这么问了,她脸皮薄,不好直接拒绝,只能点点头。收起单词书,沿着花园里的小径,她和唐翰司一前一后地漫着步。他倒显得健谈,竹筒里倒豆子一般,向她侃侃谈来他的出身,及他与唐晓翼的关系。
唐翰司和唐晓翼并不出于同一支系——准确地说,唐翰司的父亲与唐晓翼的父亲有着血缘关系,他们间至多算得上是堂系兄弟。在唐翰司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意外去世了,随后他便由唐晓翼父亲抚养长大。
“我和唐晓翼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当然,他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不小了。”唐翰司说,“那时,叔叔——也就是唐晓翼的父亲——就跟我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弟弟。”
唐晓翼先天即有不足,双腿残疾,余生都需要在轮椅上度过。或许早在孕检时,唐晓翼的爸爸便已知晓了孩子的残疾,因此他在家族中精挑细选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将他接至膝下抚养,寄期望于这个孤儿能在长大后念及养育之恩,从而对唐晓翼多加照拂。
唐翰司的确被教养得很好,至少在他与唐晓翼相伴成长的过程中,他确实帮助、陪伴唐晓翼诸多。但他们间并没有蔓生出所谓的“亲情”。
于唐翰司而言,他不喜欢唐晓翼:作为陪伴者,他需要时时跟随在唐晓翼左右,事无巨细地照顾他、看护他,并因此被迫失去自己的自由与时间,因为他的人生全被与唐晓翼有关的事务填满。
将他拴在唐晓翼身边的,竟然只有那持续十年的“养育之恩”。这份感情绝对不足以支撑唐翰司心甘情愿地再做十年保姆。所以在上大学的那年,他决意要反抗。他主动向家族提出,要出国留学。
家族同意了他的要求,但也给出了他们的交换条件:他们要唐晓翼做唐氏集团实际上的领导者,也要唐翰司做唐氏集团明面上的掌权人。唐翰司将在学成归国后,以提线木偶的姿态,出现在商场上。
他将成为唐氏集团光鲜亮丽的话事人,活跃辗转在京城社交圈里,以出色的外表、亮丽的履历与贵重的身份,赢得外人的尊重与交际。但他也只被允许拥有这些。
他无法自行决定任何集团事务,必须请示唐晓翼的意见;他更无权置喙任何家族事务,家族里从没有人将他视作真正的一份子。尽管他读书用功、成绩优异,尽管他手段圆滑、左右逢源,尽管他长相周正、行事稳重,可这些优点叠加起来,全不如唐晓翼轻飘飘的一句话。
“唐晓翼的确天赋过人,虽然从没有接受过系统性的教育,却在企业管理方面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与果决。”
说到这里,唐翰司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与香烟。他彬彬有礼地询问迟雪:“你介意我抽根烟吗?”
迟雪实话实说:“挺介意的。”
“噢,那我就不抽了,尊重女士的意见。”唐翰司收起香烟,却依然把打火机捻在指间,时不时扣动扳机,令幽蓝火苗窜入空气之中。他垂着脑袋,额前几缕碎发像是被汗水打湿,黏在了鬓角上。唐翰司兀自出了会儿神,忽然开口道:“我还是不喜欢他,我一直、一直都不喜欢他。”
从唐晓翼出生开始,唐翰司便持续担任着他的保姆、他的玩伴。
后来唐晓翼长大,逐渐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唐翰司也依旧要为他服务,成为他的挡箭牌、代言人。
唐晓翼的决策由唐翰司传递发布,由此引发的任何后果,也都由唐翰司代为承担。前者享受权利却不必承担义务,后者全无权利却全是义务,这本就不公平。
明明他自己足够优秀也足够长袖善舞,明明他完全可以挑起唐氏集团的大梁,明明……这么多“明明”,皆败在了家族的心愿底下。唐翰司生在唐家,失去父母便意味着失去靠山,沦为被家族摆布的棋子,要把他放在棋盘上的哪个位置,全由家族决定:如今,这份决定权转移到了唐晓翼的手上。
“可你也没有别的办法,对吧?”
迟雪轻声说道。
她抬起眼帘,注视着唐翰司:“即便你下定决心、要反抗家族,但抗议又有什么用呢?家族可以直接同你割席、将你开除。离开了唐家的权势,你就只能去京城里另谋一份职业。可能要从底层做起,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连套京城郊区的房都不一定买得起,还未活成足够体面的样子,这一生可能就过完了。”
“就算你毕业于国际一流院校,有着博士学位,尚且年轻力壮、能干上进,但这里是京城,天下人都想来这里淘金,你夹在这些人中,未必能够脱颖而出。”迟雪冷静地分析道,“你是个聪明人,你最正确的选择应当是:把这些愤懑全埋在心底,一辈子都不说出来,安安心心地当家族的提线木偶,这样说不定还能得个善终。”
顿了顿,迟雪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的花坛。覃管家正拿着水壶在浇花,见迟雪看过来,她友好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为什么会突然和我说这些,本应当烂在心里的话?”迟雪收回视线,看向唐翰司。
双唇开合,她慢吞吞地说道:“你就不担心,作为唐晓翼未婚妻的我,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你是有可能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的。”
世上任何一个领导者都应当知晓一个道理:有贰心的下属,当要慎用。
迟雪相信,如若让唐晓翼知道唐翰司这经年累月积攒起来的深重怨恨,他真有可能直接同唐翰司撕破脸皮——这样的结局于唐翰司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因此迟雪完全不理解,唐翰司怎么会把这些真相全同她述说。
除非——
在答案缓缓浮出水面的同时,唐翰司手中的火机也“蹭”地一声点亮。
他举着火机,慢慢靠近了迟雪披在肩上的黑发。迟雪却没有后退,而是去看唐翰司的眼睛。不出所料的,他的眼睛已被阴翳般的无边茫然覆盖。
“……我不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唐翰司开口说话,每一个字都像从螺母里旋出、掉落的螺丝,叮叮当当地坠毁在他与迟雪间的空地上。火苗临近,烧着了迟雪的发梢,她甚至可以闻到蛋白质焚烧时散发出的恶臭味。她应该转身就跑,或者动手,或者呼救,但她莫名的不想打断唐翰司,她想听他说出他内心最诚挚的欲丨望。
唐翰司毕竟还是说到了最后:
“……因为我,和你,以及所有人,都将在不远的未来不复存在。”
紧接着,唐翰司便被迅速赶来的覃管家,一脚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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