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2 ]

司机将她送抵目的地,迟雪友好告别,开门下车。小区入口新换了门禁系统,迟雪没有录过人脸信息,因此只能求助门卫室保安。

就在她走向保安、正欲开口搭话时,门禁系统的摄像头捕捉到了她的脸庞,闸机发出清脆的一声“滴”,电子音一板一眼地念出她的名字:“迟雪,欢迎回家。”

她吓一跳,连忙通过闸机,安慰自己:说不定新系统继承了老系统的信息,不必重新录入人脸。这不算什么大事儿,迟雪很快抛在脑后,在楼下的自提点提上蔬果,乘电梯回家。

虽说平时下班后,迟雪给自己做的饭菜堪称朴素,只管满足人体日常所需的营养物质,卖相与口味全都难登大雅之堂。可一旦回家,迟雪便会认真钻研厨艺,给母亲收拾出一桌好菜。

她心知工作以后,陪伴妈妈的时间迅速变少,母亲难免失落,迟雪决心用食物来弥补这份遗憾:毕竟人是铁、饭是钢,肠胃饱足,心情当然畅快。

今晚,迟雪依然大显身手,做了母亲最爱吃的那几道菜,得来母亲的盛赞。母女俩一团和气地吃罢了饭,迟雪主动洗碗刷锅、打扫厨房,方摘了围裙,又洗好一盘水果,端去客厅让母亲尝尝。

坐在一起,母亲又一次提起那个话题:“小雪,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要是有合适的对象,多接触看看嘛。”

迟雪没接话,低头削苹果,仿佛天底下再大的事,都越不过她手里的这枚苹果。削毕了皮,她又将苹果搁在掌心,水果刀竖着切下一刀,果子一分两半,她与母亲分食。

“妈,我觉得我一个人挺好的。”迟雪说,“你也少操心这些事儿。我都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要真有情况,肯定会拿来和你说的。”

又聊了会儿天,母女俩各自去洗澡。迟雪吹干了头发,一身清爽地躺到了床上,进入了睡前刷手机时间。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视频,工作群忽然弹出一条新消息,上级在群里十万火急地艾特全体成员:

【突发情况!!临时加班!!能来公司的都来!!按平时三倍加班费算工资!!】

三倍加班费。迟雪平静地翻了个身,打算装作没看见。才三倍,不值得她牺牲珍贵的睡眠时间,况且正逢周末,试问哪个打工人不想要一个完整的双休?迟雪自觉抵制资本家的压榨。

她关闭手机,又怕上司与同事电话轰炸她,索性把飞行模式打开,如此才能安心入睡。

不知为何,她竟梦见了唐晓翼。

他们已有整整八年未曾谋面。大学四年、工作四年,她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人与事环绕,始终奔跑在路上,全无休息的空隙,更不可能想得起他。或许于迟雪而言,“唐晓翼”终究只是“书中人”,她不会对虚拟角色记挂太久,因为她认为这样做,性价比太低。

迟雪到底是会计,凡事都习惯先放心里那杆秤上称一称,觉得合适、能赚,方才会松口。她的人生太充实繁忙,每天都有要做的事情,每件事又全都分得出轻重缓急,她喜欢一步一步地解决问题,直到大功告成。而“唐晓翼”显然是个无解的问题——尽管这个问题根本无需解决。

他从来都不存在,她又何必为此烦忧。

然而,正是在这场睽违已久的梦境中,迟雪见到了唐晓翼。

仍是在唐晓翼家,在花园里。她看见他站在某棵树下,正抬头望向自枝头垂下的一条红绸带。微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绸带末端轻扬,连带着唐晓翼的眼神,一齐睇来,将迟雪尽收于眼底。

他穿着一袭白衣,领口作唐装高领设计,斜襟行至腋下,以异形盘扣固定。风送来清淡典雅的檀木香,迟雪深深呼吸,告诫自己不必把他的气息记得太清晰。

可她又确实铭记得分毫不差,否则怎会时隔八年,依然能够精准至极地复刻进梦中。

唐晓翼抬手,解下那条红绸带,将它握在掌心,步步走向迟雪。因常年坐轮椅,他走路时总显得慢而沉稳,每一步都走出一种坚定感,仿佛他早下定决心,不达目的誓不收手。

迟雪望着他,来到她面前,将红绸带系在了她的腕间。

她记得这条红绸带,其身承载着他们当年在枫明山上一起写下的祝福。

不必翻过绸带查看,迟雪都能想起那些文字。绸带自带的祝福是“岁岁平安”,唐晓翼在之后写上“迟雪”二字,而她则在另一面写:希望唐晓翼天天开心!——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把这份祝福挂在枫明山的祈福树上,只好退而求其次,挂到了“家”里的那棵树上。

或许正是因为悬挂地点不对,愿望全部落了空。

迟雪注视着他——如此正大光明、肆无忌惮,咬定他不过是幻觉,醒来即消失。唐晓翼一如当年,面容苍白、五官漂亮,一副瘦削躯体,脊梁却笔直。

他说:“好久不见,迟雪。”以平和的、镇定的口吻,仿佛他早已确认,将于此时此地同她重逢。

她却不愿说“好久不见”,她只问:“你还在反复重置剧情线,试图推演出你想要的那个结局吗?”

“早就没有那么做了。”唐晓翼回答,“我想要的结局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带着堪称诡异的恐惧,迟雪从梦中惊醒。

一室漆黑,黎明尚未到来,她急需确认时间,以获得重返现实的真实感。

手往枕边惯常放手机的位置一探,却落了个空。迟雪怀疑是她睡觉不安稳,把手机挤下了床,又懒得去开灯,索性先叫一声语音助手,确认手机所在方位,再出手去捡。

回应她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冷调女性声线,而是另一个男性声线,同样冷感,亦同样为迟雪所熟悉。

唐晓翼说:“我在这里。”

——迟雪再一次惊醒。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暖暖地洒进室内。窗外天光大亮,鸡汤香气透过门缝,渗入迟雪鼻腔。她头痛欲裂地爬起来,定睛一看,手机正安详地躺在枕畔,彻夜不曾移动过位置。

果然是梦中梦。迟雪松一口气,抚抚胸口,告诉自己冷静。一定是最近太累,昨天谭筝又突然和她提及往事,千头万绪纠结在一起,压力过甚,叫她梦见了故人。

她下床洗漱,早餐是妈妈亲手做的鸡汤面。迟雪一面吃面,一面顶住母亲唠叨的压力,悠然自得地玩手机。时间刚过九点,上司的电话便呼了进来,迟雪先在心里编造好搪塞的理由,才按下了接听键。

上司说:“今天整个部门都临时加班,你可不能缺席哦。”

迟雪叹气:“加班费怎么算?”

“和昨晚说的一样。三倍。”

既然无法拒绝,那至少要确认好自己的权益。三倍总比不加倍要好。迟雪起身去换衣服,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嘴上没忘记和母亲打个招呼——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那你今晚回来吃饭吗?”

“我不知道,确定了就给你打电话。”迟雪拽着包,在玄关处弯腰穿鞋,“要是七点半后我还没回来,你就不用等我了,先吃饭。”

走进电梯,迟雪低头在软件里叫车。这次依旧应答很快,等她走出小区大门,网约车已经在等她了。迟雪坐进车厢,系好安全带,一抬眼,瞧见谭筝发来的新消息。

谭筝:我准备走了,之后应该不会再和你联系了,但我还是想友善地提醒你一句:注意安全,他来找你了。

谭筝:多留意一下身边的摄像头吧。

迟雪蹙眉,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发了一个问号过去——消息框前弹出红色感叹号,提醒她“您已不在对方好友列表内”。

她再点开谭筝的名片,微信显示该账号已注销。

没头没尾的,真奇怪。迟雪没放在心上,却又想起谭筝最后那句“多留意一下身边的摄像头”,她举目四望,眼神落在司机的手机上。

为着方便接单,司机将手机搁在支架上,整部手机直立着,屏幕上方的前置摄像头正对着迟雪的脸庞。她知道网约车平台出于安全考虑,会对车内情况进行录像,因此没多问,继续刷手机。

到了公司外,迟雪下车,手指按下“确认付款”键,低着头进了公司大门。一楼大堂里寂静无比,她抬眼扫视一周,发觉前台处竟无一人。

这不算不合情理,今天可是周末,本就不上班。是迟雪所在的财务部门命苦,飞来横祸要加班——迟雪只能用“三倍加班费”吊着自己这条命,走进电梯。

在电梯门彻底闭合前,迟雪忽然发现,大堂中央的那座玻璃展柜里空无一物。原本应该置放在其内的仿生人不知去往了何处。

也许是技术部门把它带进实验室了?她想到。

走进部门,迟雪怔住。放眼望去,一个个格子间中并无人影,她熟悉的同事们都不在。可上司分明在电话里说了,“今天整个部门都临时加班”,迟雪拧眉不解,明明上司没有骗她的必要啊。

她走向上司的办公室。隔着一道雾蒙蒙的毛玻璃门,她看不清室内情形,试探性地敲敲门,便听得里面有回应:“请进。”

是上司的声音。迟雪推门而入,首先看见上司坐在办公桌后,身畔却还有一人——迟雪讶异挑眉。

原来仿生人没有被技术部门带走,而是站到了财务部门的办公室里,一边手正搭在迟雪上司的肩上,指尖化作粘稠的液态金属,与上司的衣服合为一体。

这本该是一幕堪称惊悚的科幻恐怖片画面,然而迟雪却反应淡淡,有空拿着手机拨出110。余光一瞥,发现右上角信号格全黑,此地没有信号。

迟雪收起手机:“好吧,这是怎么回事?”

仿生人先开口:“好久不见,迟雪。”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抬手扶住了门把手。迟雪觉得晕眩,紧接着是不可思议,却没感到“陌生”或者“久违”,因为她昨晚在梦中听过这把嗓音。她按着额头,反复深呼吸几次,方才发问:“……唐晓翼?真的是你?”

“你还真是不好找,不过幸好你供职于一家科技企业。”唐晓翼转过头来,眼球锁定她,“我在互联网上花了一点功夫,终于找到了你。天时地利尽在此处,连躯壳都有现成的,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外貌,你就来了。”

迟雪捏着鼻根,只觉头疼欲裂:“……所以你绑架了我上司、就为了威胁他给我发信息、让我来公司见你?”

“我认为你的用词有失偏颇。我没有伤害你的上司,我只是用我的方式请他帮个忙。”唐晓翼收回搭在迟雪上司肩上的手,液态金属回溯,重归于指尖形态。

随着他步步靠近迟雪,仿生人的外形亦迅速发生变化:头发寸寸染棕、根根打卷,虹膜沉淀作漆黑色,五官位置、大小、形态也随即改变。等到他走到迟雪面前,他已完全变成了迟雪记忆中“唐晓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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