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童选择性忽略了这句话,他继续问道:“节目组三月来巴黎,你愿意作为我的朋友和我一起录制吗?”
“好啊。”牛岛的语气听上去就像在说难道我会拒绝吗。天童眯起眼睛,笑眯眯地陷入想象,没反应过来牛岛紧接着的提问。
“那以后呢,你要一直呆在巴黎吗?”
“哈?额......也许?我也没想太清楚。”
“那有栖川呢?”
一听到这个名字天童就呛了口酒,他边剧烈咳嗽,边空出神回应:“跟她有什么关系啊。”
“难道没有关系吗?”一向直来直去的牛岛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你明明很在乎她,为什么总要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她,然后又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们确实什么也没发生。”天童打断了他。
牛岛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加重说了一句“她过得的确很好”,而后便不再提这茬了。夜幕阑珊,他平静望向窗外,提议二人沿着河畔散散步。天童就像抓到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忙不迭点头。
——
与牛岛分别已经过了零点,天童送他回酒店,自己拢了拢大衣衣襟,戴上耳机,迈开步伐行走在夜巴黎的石板路上。
宇多田光在耳边唱着熟悉的恋曲,十六岁的她用他们的乡音哀伤地问明天这个时候你会在哪里,又想着谁。他默不作声地听着这首在无数个失眠夜奏响的乐曲,任凭它充斥这个稍显寂寥的星月夜,天童又一次想起她。
其实他自认为最没有资格回忆那段过去的人就是他自己,但这次似乎稍显不同。天童觉先是平静地想起高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冬日,一场薄雪静英英地飘落下来。社团活动并没有因为冬雪而停止,他照常训练,目睹原定首发的二传手前辈被鹫匠教练批斗了一番,新生3对3比赛里狠狠拦下了对面近乎所有球。部活结束已近傍晚,他同两个新认识的朋友一起走出体育馆,畅快万分,心想老爷子没有骗他,他似乎,真的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地打球。
就在他轻盈地走在雪地间时,一道突兀的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天童觉循声望去,找到一个缩成一团的女孩。她背对人行道蹲在体育馆附近的樱花树下,光秃秃的树枝累起疏松一层雪。
其余二位同行人并未发觉她。牛岛若利正忙着回复母亲的讯息,瀬见英太满心满眼都是校门口的老字号拉面,只有两手空空心也空空的天童觉发现了树下的她。
他向她走了过去。
老实说,天童觉并非随意大发善心的三好学生,也算不上爱看热闹的恶劣捣蛋鬼。一般来说路遇抽泣的女子高中生,最好的解决方式是观望片刻,确定无大碍后悄悄离去,最多最多上前递去一包纸巾,毕竟这是现实世界而非少女漫画。然而天童觉之所以是天童觉,就在于他完全忽略了所谓正常人的正常逻辑,在发现哭泣少女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探究清楚她到底为什么哭,以及,哭成什么样子。游离在三好学生和捣蛋鬼之间的,就是真实的他。
于是他向她走去。然而,不见意料之中泪雨婆娑的一张脸,映入眼帘的反而是一双写满怒意的眼瞳。好像一只被人侵犯了领地的小兽,蜷缩作一团的女高中生朝他怒目而视,使天童愣怔在原地,一句“你还好吗”梗在喉头。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讪讪地离开了她的领地,回到濑见和牛岛身边。
“怎么了?”终于意识到什么的瀬见英太问道,天童觉摇头摆手,嘴角又挂起惯常的弧度:“饿死了,走,去吃碗拉面。”
直到三人并肩闹哄哄地走出校门,天童才后知后觉,方才那个女生头顶似乎生了一圈白发。这在漫画里显得特别的设定,放在现实中只会招致异样的目光,天童好像隐约猜到了她为何而哭泣。
瀬见英太顺着他的视线淡淡看了一眼,等拉面上桌,热气氤氲熏花了少年的眼睛,才随口说道:“那个头顶长了白发的女生,似乎是啦啦队的,听说蛮厉害,下一届啦啦队长很可能就是她。”
天童哦了一声,记下了,也仅仅只是记下。招牌的叉烧拉面分量足骨汤浓,他和牛岛同时伸手,高喊一声再来一碗。
再见面已是高二。她站在橙色场馆中央,却并非以啦啦队长的身份。鹫匠教练拍了拍她的肩膀,古钟一般浑厚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
“从今往后这位便是排球部的经理了。来,做个自我介绍吧。”
天童死死盯住她,心头翻江倒海起一些难以言说的情愫。绝非青春期荷尔蒙作祟的骚动,绝对不是,天童只觉这一切都怪异得不行。那个半年前用一双蒙着水汽的眼睛一枪射中他的女生、最有可能成为下一届啦啦队长的女生,此刻却作为新的经理一脸静谧地矗立在此,被他们这群原始丛林一般的大块头围在正中央。她顶着那头惹眼的秀发,怡然自若地迎上所有人的目光,坦然到叫天童怀疑。因为他听过她的哭声,见过她因揩鼻涕而通红的鼻子。天童觉跌入一阵诡异的氛围中,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式回应过他甚至有些冒犯的注视。
“各位好,我是高二x班的有栖川理奈,从今天起出任排球部经理。未来请多指教。”
理奈深鞠一躬,部员趁此互相对望,天童觉瞧出来伙伴们都被女经理冷淡理智的开场白弄得不太自在。这一群没心没肺的孩子不习惯隐喻,在他们心中,汽水象征着夏天,黄昏意味着叉烧拉面,笑容昭示着喜欢,面无表情指向麻烦。天童觉的视线穿梭在同伴与理奈之间,最后,抢在下意识拧眉的前辈之前开口:
“好呀,欢迎小理奈加入我们!”
顺势响起一片掌声。理奈抬起头,脊梁挺直得像株白杨树,她第一次真正看向天童觉,直看进他的左心房右心室,看得他年轻的心脏郑重地跳了跳:捍卫领土的小兽消失不见了,正如千千万万个十六岁的孩子一样,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小姑娘,而她在感谢他。
后来好多个夜晚,母亲照常拧开电台,天童觉一进门就被宇多田光的十六岁环绕。这首近乎伴他长大的歌曲恰是母亲的最爱,他在开蒙之际就能模糊唱个大概,每到这时母亲便笑得尤为灿烂,仿佛回到她的青葱岁月一般光彩夺目,于是长大后的天童觉特意去学了宇多田光的这首成名作。他对这首歌熟悉到对每一个版本的时长都了如指掌,比如此时电台播放的流媒体版本,便是广为流传的四分十七秒。
虽然歌词倒背如流,他却始终无法彻底读懂词句的含义。初恋真的能如此刻骨铭心吗?真的能痛彻心扉到叫人在一切结束后还笃定地朝着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承诺,你永远是我的心上人吗?
往日天童觉会自觉忽略掉这些无穷无尽又无解的问题,今日却不知为何,临睡前还一直念念不忘。他心头闪过许多人和事,譬如排球,排球怎么不算他人生的初恋呢?可就算不打排球了他也可以活得很幸福吧;譬如幼稚园时期那个在他被孤立时递来一块饼干的小女孩,她第二年便随家人去大阪念书了,不知道现在过得怎样;再譬如,去年初雪光秃秃的樱花树下那个——
天童觉一坐而起,震惊不已。这不可能,他只是对她感到好奇,升起了该死的探究欲,又怜悯她,起了玩心。所以才凑过去看她哭成什么样子,才在她难堪时主动解围。如果这也能被叫做初恋的话,未免太儿戏了。
可她的确是个能吊起他兴趣的人。仔细瞧,有栖川理奈生就一张美丽的冷脸,薄唇总是习惯性抿紧,看上去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鹫匠教练要求她跟在身边记录球场大大小小的事项,理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甚至连“好”这样简单的回应都吝啬不已。她的确有认真完成经理的义务,让人挑不出毛病,可越如此,天童越觉得她不够真诚,像站在河对岸的判官,来人间只是出差。不知不觉间,天童觉放在她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疑问却没有得到解决。
他们总是分别在傍晚,部活结束之时,满身臭汗的男子高中生们稀稀拉拉地走出校门,而她就跟在人群后面缓慢地踩着他们的影子。天童不喜欢被她那双冷淡的眸子注视,他主动转身,把白鸟泽排球部不善言辞的经理推到伙伴中间。
“理奈今天觉得怎么样?”
拙劣的开场白,但其他男高明显没有读懂流淌在气氛中不上不下的尴尬。彼时一年级的瀬见英太接道:“有栖川同学,今天也辛苦你了。”
牛岛若利也点了点头。
迎着夕阳,理奈微垂的睫毛簌簌地扇动着,天童特意慢下脚步与她并肩,因此,得见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
“是啊,做你们的经理可不太容易。”
她笑了。
不知为何,天童觉的呼吸停滞了片刻。手脚一时不晓得该怎么放,不论是垂在两侧还是抓紧书包带都局促不已。最后,他只得匆匆扭头,强装镇静地看向一路延伸至天尽头的公路,饱满的夕阳挂在天幕,他们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
天童觉耳边响起一首四分十七秒的歌。
2023年一月夜,法国巴黎,天童觉独自漫步于塞纳河畔。
这段他来到巴黎后避而不谈的回忆,如今总算得见天日,将尽十年的时间染得它锈迹斑斑,却不妨碍天童觉依旧将它视若珍宝。毕竟,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初恋。
年轻的他们没有许下任何一个有力的诺言,告白都潦草得极具青春风范。那是一年IH,关东的白鸟泽遇上关西的稻荷崎,彼时牛岛若利和天童觉已作为队内首发登场,白鸟泽核心攻手和神机妙算的拦网逐渐在全日本打响名号,而对面狐狸双子也不甘示弱,大有与之决一死战的意思。不过这对双胞胎脑回路清奇,赛前不在本队热身,反倒先跑来白鸟泽这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恰好撞上抱着记事本和选手资料的有栖川理奈。她瞬间警觉,本就生得凌厉的眉眼更覆上几分寒霜,站在角落不语。
宫侑拽着宫治,大摇大摆走进白鸟泽休息室,故意弄出声响吸引白鸟泽这边的一众男生。白布贤二郎率先看过来,颇有些恼怒,正要责难时,一道秀丽的身影出现在他跟前。
“有栖川学姐......”
理奈没有理会学弟,而是直直对准门口的黄毛小子。
“有这个时间专程过来挑衅对手,不如回去好好热身。”理奈静静说道,“我还以为稻荷崎对比赛很认真呢。”
原本还盛气凌人的宫侑骤然哑巴了,面红耳赤地比划了一下,却被姗姗来迟的北队拎住了脖子。
“安分点。”北信介低声道,向理奈深深鞠了一躬。
“放心吧北老大,没有起冲突。”跟过来的?名回答道,瞥向还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某狐狸,掏出?机晃了晃,“不过嘛,看起来有?情窦初开了。”
“被对?的?经理单防了。”宫治跟着呛他。
“我才没有!”
一直默不作声旁观这场闹剧天童觉,此时微不可察地啧了一声。
稻荷崎一众人被北队领着离开了。远远望去,宫治和角名围着宫侑窃窃私语,宫侑耳朵红到快要爆炸。理奈间或听到那边传来几句“胆小鬼”“怂蛋”的戏闹声,并没有放在心上,结果自己正要回到角落整理东西时忽然被人拽住了,扭头一看,竟然还是宫侑。
“额,那个。”他脸上仍旧是标志性不屑一顾眯眼笑的表情,不过,从他微微抽搐的嘴角和颤抖的手看来,这小子也挺紧张。“可以给我留个电发、不,电话吗?”
竟然在搭讪时咬到舌头了。
本就憋了一路的宫治和?名,此刻在伙伴背后放声狂笑,宫侑满面潮红,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理奈正呆着,又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在她反应之前抽开了宫侑抓住她的手。
“好啦,比赛很快就要开始了哦。”
天童觉笑眯眯地说。
宫侑背后生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甩手。好恶心,他想。
比赛的哨声就在这般尴尬的氛围中吹响。宫侑今日手感不错,一面传球一面念叨,回去一定要求教练招几个可爱女经理。
结果,今天第一个往日同宫治配合得最熟练的第一节奏进攻就吃了闭门羹。分毫不差的暴扣,完美到细思极恐的预判,白鸟泽的拦网手享受着应援区如滔滔江水般的狂呼,直接忽略扣球失误的宫治,精准指向一旁尚未反应过来的二传宫侑。
拇指下翻,哟,一个百分百倒彩。
宫侑瞬间咬紧牙关。
教练区的有栖川理奈哭笑不得。她隐隐猜到了天童反常的原因,在如雷的喝彩声中不自知地笑了起来。
短暂的、纯粹的笑意,宛如流星划过星空般,匆匆掠过。
但天童看清了。
下一次进攻也成功预判,天童觉越打越顺,年轻的心脏长出了鸟儿的翅膀,它轻盈地振翅而飞,飞出男孩的胸膛,朝着同样青涩的朝阳,挥舞、挥舞。
那场比赛究竟谁赢了呢?天童觉记不清了,岁月为他的青春期盖上一层镶满蕾丝的薄纱。他隐隐约约记得赛后各自返校、回家,队友们默契十足地为他和她空出时间,而理奈推着自行车,静谧得像一轮初升的蓝月。她用同样清冽的声音,边问边抬头凝视天童,又一阵难以忽视的窒息袭来。
“那个时候,你吃醋了吧。”
他几乎快要昏厥,只能凭借最后一丝理智回避了她的目光,怔怔道:“我只是看不惯那小子的嚣张态度和轻浮行为。”
“这样啊。”
没错,就是如此。天童觉也这么对自己说,硕大的夕阳刺眼无比,他需要微微闭上眼睛,才不会被太阳灼伤。他的太阳此刻就在距他一个肩膀不到的地方,自行车的链条发出极富节奏的声音。而沉默如海潮一般漾开,浪花顶托着两个年轻人在这条仿佛永无尽头的公路上沉浮,天童努力抑制起伏不定的心跳,拼命压抑住大口呼吸的冲动,直到——
一朵纯白的浪花亲吻了他的脸颊。
他讶然睁眼,对上一双看似笑得游刃有余的眼睛。
可惜,泛上红潮的脸颊和耳垂还是出卖了她。
便利店大叔直到变成七八十岁的老爷子,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一个傍晚,一对身着制服的高中生停在他的店铺前,紧张又羞怯地凝视彼此。少年少女的出现为这个再平凡不过的黄昏日添上几分青涩的柔软,便利店大叔托腮,满脸堆笑地看着这一切。
少年俯身,在少女唇上印下一个吻。
音响正好播放到令十六岁歌手红遍大江南北的成名曲,原本带着些许悲伤的曲调,因为他们的爱恋而温柔缱绻。
没关系。大叔心想,他们肯定会拥有一段最刻骨铭心也最单纯美好的初恋。
快要三十岁的天童觉摘下耳机。曲罢,他已走回公寓,张开双臂躺上床。
没错,他的确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幼时听不明白的歌词也终于在而立之年转化成人生经历,他被迫读懂了每一个标点符号。
但天童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间唱着,那首哀伤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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