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京弈!你不要欺人太甚!”那身着黑衣的女子身子前倾,手握蛇匕,匕首漆黑似夜,她嘶哑的声音正像毒蛇攻击前的吐信,而她的神色的确愤怒至极。
“还我,否则今日就是先生来替你撑腰,你也休想善了!”
“嘁。”虞京弈却是毫发无伤,只是袖角断了半截,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瓷杯还给了她,“拿去。”
瓷杯在空中抛做了一条弧线。
那女弟子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她竟松开了双匕,冲上前去,稳稳接住那瓷杯,半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观察,如偏执着魔一般以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
她似乎是将一个瓷杯当做了自己的心灵寄托。这模样哪像个正常人,分明像个疯子。
或者说这血衣楼中,可还有什么正常人?
“搬出先生的名头,你倒妥协得快。”薛无泪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旁,倚靠在一旁,面带嘲色。
“楼主。”
虞京弈向来不理会自己这名义师父的话,只静静看着那反反复复检查瓷杯是否摔坏的女子,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他又冷哼一声:“记住了,我向来不屑你们这些宝贝,也不屑这种偷鸡摸狗的小儿科手段。”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薛无泪:“我这位好师父不应该陪在先生身边吗?怎的今天有兴致回血衣楼来了?”
薛无泪听得这话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道了三个字:“苏合香。”
“啧。”倒是虞京弈听到这三个字,皱了皱眉头。
不能说厌恶,却也没有喜欢熏香到什么程度。
不过是一种习惯,这习惯着习惯着,便也渐渐离不开了。
虞京弈足尖轻点便到了房顶,傍晚时刻,凉风徐徐,吹得他的衣摆肆意翻飞。他回眸轻瞥了一眼薛无泪与女子,不带任何的情绪,便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中。
那一眼令薛无泪心生了错觉,仿佛虞京弈生来便是尊贵之人,自然看不上一个前唐的青花瓷杯,更看不上血衣楼。
又有什么东西,能是他心中的执念?
(五)
血衣楼自然不是什么善堂,训练杀手的地方更是坐落荒郊野外,里面野兽聚集,险象丛生,甚至某些地方还有毒雾瘴气,进了这里,几乎就是九死一生的下场。
但比起住在这里的人来说,虞京弈竟更爱这片不会说话的土地。
直到有一天,他在这里,遇见了外界难得一见的草药,百鬼草。
百鬼草,一种奇毒之物,其生长环境十分恶劣,只有在百毒之地才会幸运地生出一两株出来。而出现在虞京弈的面前却有十几株之多,即便是他也不由得头皮发麻,想立马转身离开。
一个人在发现一个重要秘密的时候,必定伴随着巨大的风险,这几乎成了虞京弈生存的哲学,所以他下意识就想跑。
但直觉告诉他,此时离开也是死,如果幕后之人想杀人灭口的话,逃跑是跑不掉的。何况不留下来,他必定会错过一个重要的秘密。
虞京弈的直觉向来是很准的。
于是他当机立断,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山洞躲了半晌,没多久便听见了外面传来轻微的走动声。
声音停在了山洞的不远处,虞京弈皱着眉头探了半个脑袋出去,竟见薛无泪采下了百鬼草,以内力融为粉末,与其他的药材混合在一起后,将其生生吞服下去。
那时候的虞京弈轻功练得不是很出色,人也没有完全变态,乍见薛无泪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大惊之余脚下便踩断了一截枯枝,引来了薛无泪的目光。
那是一缕有些诧异的目光。
“你竟然还没死。”
“承蒙薛楼主关照,京弈尚且平安无事。”于阴阳怪气一道,虞京弈从来没有输给过薛无泪。他心里清楚,薛无泪已经不会杀死他,自然也懒得做表面文章了。
薛无泪眼中的神情非常复杂,只是还没等到他说话,虞京弈便先声夺人:“若我没看错的话……薛无泪,你是在练血衣重生**?”
百晓生从来不限制虞京弈看书,好的书他看,不那么好的书他也看,索性天下秘闻都掌握了一些,对血衣重生**自然也就有些印象。
这原本是血衣楼的秘密,藉由外界之力激发体内生机,做到置之死地而后生,是某种意义上的重生之法。
可练成此法的条件也非常苛刻,首要条件便是身体素质必须做到百毒不侵、韧性非常。
“薛无泪,难道你想长生?”
难道他想背弃百晓生?
听得这话,薛无泪不屑地笑了笑,“我?我要这长生有什么用。”
“不过天意如此,我偏要逆天行之。我必须得练成血衣重生,否则……否则……”
薛无泪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沉重悲伤,又带了些扭曲的不甘,但还没等到薛无泪把后面的话说完,他就换了一副表情,“哼……不过是无家可归的野狗,哪里知道先生的良苦大计!”
“既然脑子好用,就要多用用,明日开始,你就出任务吧。”
说罢,他便轻功离开了这里。
先生……
虞京弈若有所思起来。
原来,竟是这样。
百晓生已上年岁,早年间又掏空了心血试图复兴李唐,身体便如残烛,只还固守着一缕执念不肯放手。
血衣重生,要长生的不是薛无泪,而是百晓生啊……
不顾风险,执意为之,以百晓生平时做派,多半还是被蒙在鼓里的,最后只怕薛无泪也落不到好处。他对百晓生就这样忠心吗?
那自己呢……
自己以后,要如何生活?
是要和薛无泪一样,终生侍奉百晓生,还是如梦中所言,逃往江湖?
虞京弈有幸见到了薛无泪的第三面,也有幸把自己心中那蠢蠢欲动的阴暗面挖掘了出来。
他从来不是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看见薛无泪临走前的表情不同于以往的样子,便畅快到想转身再去折磨几个不识好歹的野兽。
——虞京弈的阴暗就此而生。
(五)
虞京弈接了一个任务。
一个很简单的任务——追杀四盟八荒潜伏在血衣楼里的卧底叶蛱蝶。
这不是他第一次出任务。在此之前,虞京弈做了不少任务,手下平添不少亡魂,杀手的素养已经被他磨炼了出来。如今他的轻功和藏匿功夫更是登峰造极,是血衣楼当之无愧的第一。
这个任务本应该是很平常的一个任务,按道理说虞京弈是手到擒来的。他追着线索,一直追到了九华一个小镇上。
小镇里有四盟的人,有八荒的人,道路边上有一个老道士。
那老道士头发花白,身上着着道袍,脚下却是一双破烂草鞋。
不知是否天下所有的道士,都会用一句“我观公子近日必有血光之灾”来哄骗过路行人,但这种话于虞京弈却是不痛不痒——毕竟他身为血衣楼之人,日日血光之灾也未尝不可。
虞京弈自恃艺高人胆大,坐在了这位道士的面前,开口想让他给自己来上一卦。
道士却捻着胡子拒绝,“万万不可!老朽道行尔尔,可比不得真武山上的修行人,在三清祖师面前卖弄,老朽可是要折寿的。”
“老朽与公子有缘,观公子面相,应是心藏疑惑。公子有何难事,不妨一说,兴许老道能为公子答疑解惑。”
疑惑吗……
虞京弈的疑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但这岂是区区一个野道士能给他解得了的。
虞京弈觉得好笑起来。
可是转念一想,他却开口道:“这样说来,我确有一事不解。”
“公子不妨说来。”
“尊长为我取名虞京弈,不知道长可为我这名字解惑?”
只见面前的道士掐指算了算,面色有些凝重,“虞美人之虞,京城之京,弈者之弈,看来为公子取名之人是有大抱负啊。”
“抱负?”
“以京城作为弈者棋局,如何不是大抱负呢?只是可惜啊,可惜……”道长摇头晃脑。
虞京弈心头一紧,“可惜什么?”
“可惜为公子取名之人,到底是逆天而行之人,不可为啊!”
道长眼中精光闪过。
一时间,虞京弈耳边一片寂静,只剩下寒风吹过落叶的声音,半晌过后,他的喉头开始滑动。
虞京弈干笑了两声。
“道长所言……言之有理。”
他说:“我与道长一见如故,不妨进前方客栈一叙,我好请道长吃顿酒肉,犒一犒五脏庙。”
道长只轻轻摇头:“老道不沾荤腥久矣,公子请便吧,只是早日回头是好。”
“是极是极。”虞京弈的脚不着痕迹地往后轻挪。
他还真大摇大摆地进了镇上客栈,也如一个正常挑剔的公子哥一般,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慢悠悠地吃饱喝足,再要了一间上房休息。
夜半时分在床上躺着的虞京弈忽然睁眼。
他屏住了呼吸,手脚利索地翻过窗,连踩过小镇上六七**户人家的屋上瓦,落地甚至没惊动墙根处的一只老猫。
虞京弈出了小镇,一到了郊外就开始拔足狂奔。
他的轻功很好,掠过松枝与岩石时只发出了极细微的声音,耳边只有呼呼风声。
虞京弈奔跑了许久,久到内息有些不稳,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他想着:任务失败了啊。
其实任务失败了也好,只是血衣楼对败者的惩罚向来酷烈,薛无泪不像是会对他网开一面的人,即便碍于百晓生在……不如,就此离开血衣楼。
“不如离去”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很快生根发芽。
虞京弈笃定了主意,心头却是如拨开乌云的一片晴空,脚下也轻快了起来。他开始享受四周的草香花香,享受奔跑时带起的风。他想着再过一个时辰,是不是就要天亮了。
他看到了一条河,河边有密密的芦苇荡,还有栖息在芦苇荡里的水鸭子。虞京弈在河边停下,弯下腰想要平复喘息。
望着河中的倒影,虞京弈却忽然僵住了。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任务可成?”
“尚未。”
“何故。”
“白日那道长疑似真武中人。”
虞京弈忽然在想一个事。
血衣楼中,女子结对杀戮,“光与影”相伴相从。每次出任务时,必以二人为小队,互相辅助,互相提防,以免叛逃。
虞京弈从来都是一个人出任务,他的任务从未失手。所以他不清楚,也从未想过,“影子”是什么东西。
现在他或许清楚了。
闻他此言,对方沉默了许久。
沉默的空气中充满了莫名诡谲的杀意,那一瞬似乎有很久,久到虞京弈错觉今日便是生死之战,他将靴下的匕首摸了又摸,最终还是放下。
没有十足把握的事,他还是不会动手。
他只听那人道:“暂归楼中,已待后效。”
虞京弈扯起嘴角,假笑了一下。这是一个毫不意外的回答,尘埃落定,他却似脱力了一般丝毫不想动弹,搓了搓手,只觉得手心腻歪得厉害,似是出了不少汗。
“我见你一身好轻功,想必是练了很久的吧。对了,以前怎么没有在楼中见过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无意地偏过头,想去看清对方的脸。
然而芦苇荡中却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影子,只有月色照着他罢了。
(六)
虞京弈又回到了血衣楼中,奇怪的是,他并未因任务失败受到任何惩罚,就连当日临阵脱逃之事,也似从未发生过一般,未曾有人追究。
脱离血衣楼之后,虞京弈闲了下来。
他终于有大把的时间游历江湖,不再似以前那样困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中,睁眼闭眼尽想着阴暗恶毒之事。
这些年,江湖上也发生过许许多多的大事。
比如明月心和公子羽倒行逆施,比如蓝铮和少侠联手计划嘲天宫一战,比如天峰盟和青龙会成立,还比如……
他竟然在江南见到了他曾经要追杀的目标。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子,坐落在江南很普通的一个角落,也难怪当时虞京弈没有找到她。
两个素不相识的杀手,一旦狭路相逢,就唯有厮杀一条路。
除非他们属于同一个组织。
或者说,是两个早已从良的杀手。
相遇的那一刻,叶姑娘整个人神经就绷起来。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幽幽地说:“你知道么,为什么血衣楼的人阴险狡诈,却从不会背叛同伴?”
虞京弈知她认出了自己,他站定在那里,手指轻颤了颤,声音却平稳,“只是因为,当他们任务失败时,同伴就是替他们赴死的那个鬼。”
他还补充了一句:“真好啊,我从未有过同伴。”
叶蛱蝶又问:“是哪位老朋友?”
虞京弈不靠近,只是弯下腰,帮她把倒在地上的炉子重新支好,将那掉落的炭火用钳子一块一块拾起来,放回炉子里,升起了火。
做完这些,他的指尖也染上了些许灰烬,忍不住搓了搓。
“一个过路人。”虞京弈淡淡地笑道,“此处好山好水,的确是一个合适归隐的地方。”
“从此不必打打杀杀的话,倒是很适合看风景。”
或许是因为虞京弈身上没有杀意,又或许是因为他说出这句话的样子太过平和,平和到丝毫不像曾经从血衣楼这个魔窟出来的人,而是像极了一个路过的公子哥,身上甚至没了冷锐血腥味,只是单纯的苏合香。
盲女渐渐放松了下来,松开了指尖下扣住的三枚尖锐绣花针。
“原来如此,那公子可要好好看看,四处走走,莫要辜负了这片大好春光,更莫要再妄造杀孽。”
她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衣上的皱纹,拿起针线,一针一针地重新绣起了手底下的香囊。
“绿如,原来你在这里。”有人遥遥呼唤着盲女。
没走多远的虞京弈忽然停下脚步,回眸看向叶蛱蝶的眼睛眯得很长,眼神也很犀利,不肯放过叶蛱蝶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只见她放下了手中的绣花,沉默了好一阵,原本下撇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回头朝呼唤她的人回应道:“你认错了,我是绿梦啊。”
虞京弈皱起了眉。
他不觉得叶蛱蝶说出自己是另一个人这件事这有什么问题,只觉得非常奇怪——血衣楼之人精神错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为何她在和自己交流之时,那些细节与语气,都和叶蛱蝶如此相似?
于是他停下脚步,遥遥靠着一棵树,观察叶蛱蝶的一举一动。
“是吗?”呼唤叶蛱蝶的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刚看你在绣花,我还以为是绿如呢,原来绿梦也会绣花的吗?”
叶蛱蝶抿唇轻笑:“当然了,哪有女子不会绣花呢?倒是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就是想问问,绿真最近还好吗?”
叶蛱蝶的双眼稍稍瞪大,还被虞京弈看到她稍稍退后了一小步。
绿真……又是谁?
那人也对叶蛱蝶的反应很意外,“绿梦?”
叶蛱蝶就这样直愣愣地看着面前人,隔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答道:“我没事……我是绿真,这段时间还是会偶尔做梦,不过好多了。”
“那就好。”那人点点头,“咱们回村子吧,村长做了好吃的。”
两人渐行渐远,虞京弈仍然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接着,他看见自称为“绿真”的叶蛱蝶回过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还扬起了一个虚弱的笑容,做了一个口型:“公子这般看我,又看出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看出。
虞京弈踢走了一块脚下的碎石,转身离去。
于他而言,叶蛱蝶也好,过去的血衣楼也好,都与他无关了。
他只是一个情愿沉浮在江湖之中的普通人。
在前往开封之前,虞京弈去了一趟芳华谷,向村口的酒娘阮红玉讨了一坛之子于归。不白讨,他留下了腰间的一枚玉佩,那玉佩足够买下十几坛酒了。
阮红玉身边站着她的丈夫,个子不算高,是个不会武功的书生,祖上代代经营着这家酒馆。阮红玉斟酒时,她丈夫刚好运货回来,就在旁边拿一方手帕为她擦去额间的细汗。
她脸上不再愁苦,又有了幸福的笑意,于是这家小小的酒馆又开始酿起了之子于归。
他看着酒坛,脸上不知不觉竟也浮现出一股期待的笑意。
不知道从龙卫的那位大人喜欢喝这酒吗?
只愿其岁岁无忧,年年相见。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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