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高梁几乎是机械地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口令核对完毕,按规矩,顾一野这个“查哨领导”就该去下一个点了。但他却没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高梁身上,仿佛在确认哨兵的状态。
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谁也没有再说话。夜风吹动顾一野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高梁心底那池春水。
高梁只觉得脸上有点发烫,幸好夜色深沉,看不真切。他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点抱怨,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这儿来晃悠什么?”
顾一野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高梁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墨水和皂角的清冷气息。
“睡不着。”顾一野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风里,“出来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高梁因为紧张而微微滚动的喉结,落在他紧握着枪带、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上,最后,重新对上他那双在夜色里亮得惊人的眼睛。
“你呢?”顾一野反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为什么替哨?”
高梁被他问得噎住,总不能说是因为想你想得睡不着吧?他梗着脖子,硬邦邦地回答:“老子……老子乐意!体恤新兵,不行啊?”
顾一野极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太淡,消失得太快,仿佛只是高梁的错觉。
“行。”他应道,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柔和。
他又静静地看了高梁几秒,那目光像是带着温度,一寸寸抚过高梁的脸庞。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下了高地,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仿佛他真的只是偶然路过,查了个哨。
高梁僵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才猛地松了一口一直憋着的气。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竟然有点湿漉漉的。
“操……”他低骂一声,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
他重新挺直脊背,持枪站好,望向顾一野消失的方向,只觉得今晚的夜色格外顺眼,连嗡嗡叫的蚊子都变得没那么讨厌了。清凉的夜风拂过,带来远方潮汐的声音,也带来了那人身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缠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而走下高地的顾一野,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人强作镇定却又难掩紧张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那弯新月,清冷的眼底,漾开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夜哨“偶遇”,心照不宣。今夜,注定有好梦。
番外三:菜园子与作战图
军队大院深处,有一排带小院的老式楼房。其中一家的院子里,景象颇为奇特。
半边院子被开垦得整整齐齐,土垄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西红柿、黄瓜、豆角长势喜人,绿叶间挂着饱满的果实,旁边甚至还搭了个标准的葡萄架,架子下的阴影里,摆着一套老旧却擦得锃亮的石桌石凳。
而另半边院子,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一棵老槐树下,支着一张硕大的木质桌面,上面铺着的不是桌布,而是一张巨大的、有些年头的区域地图。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磁钉和细线标记着各种符号,旁边还散落着几本翻开的军事理论著作和一本写满批注的笔记本。
清晨,阳光刚刚洒满院落。
高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衔),袖子挽到手肘,正蹲在菜地里,动作略显笨拙却又异常认真地在给黄瓜苗搭架子。他嘴里还叼着根草茎,眉头皱着,仿佛面对的不是几根竹竿和藤蔓,而是一场需要精密计算的战术部署。
“歪了,左边那根,再往里收两指。”一个平静的声音从葡萄架下传来。
顾一野坐在石凳上,面前摊着一本外文军事期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他头也没抬,目光还停留在书页上,却精准地指出了高梁操作中的“失误”。
高梁动作一顿,扭头瞪了葡萄架下一眼,没好气地嘟囔:“就你眼尖!”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指示,把左边那根竹竿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角度。
调整完,他退后两步,眯着眼看了看,果然顺眼多了。他撇撇嘴,心里却有点美滋滋的,继续跟手里的竹竿和藤蔓“搏斗”。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却未曾磨灭那份特有的、混合着粗粝与执拗的生命力。
过了一会儿,高梁终于搞定了几株黄瓜苗,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走到石桌边,毫不客气地端起顾一野手边那杯茶,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
“啧,真苦。”他嫌弃地咂咂嘴,却还是把杯子放回了原处。
顾一野这才从书页间抬起眼,看了看被他喝过的茶杯,没说什么,只是将自己面前另一杯没动过的温水推了过去。
高梁也不客气,端起来又喝了大半杯,然后用袖子抹了把嘴,目光落在了那张铺着地图的大桌子上。
“老家伙,你这又琢磨什么呢?”他凑过去,指着地图上一个被红色磁钉重点标记的区域,“这儿,当年‘利剑’演习,老子就是带人从这儿捅进去的!还记得不?把你那些龟缩不出的蓝军搅了个底朝天!”
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年代。
顾一野放下期刊,走到桌边,目光落在地图上,清癯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如昔。
“记得。”他淡淡开口,手指点在另一个蓝色标记点上,“你的突击路线确实出其不意。但当时,如果你在这个节点,能分出一个小组,佯动攻击这里——”
他的手指移动到另一处,“——或许能提前十分钟打乱我的预备队部署,战果会更大。”
高梁瞪大了眼睛,凑得更近,盯着地图,嘴里不服地反驳:“放屁!当时哪还有多余兵力分出去!老子那是精准计算过的!再分兵,正面压力就扛不住了!”
“计算可以更优化。”顾一野语气平稳,拿起旁边的铅笔,在地图上轻轻划了一条虚线,“利用地形褶皱,小股渗透,无需太多兵力……”
“你这纯属纸上谈兵!那地方根本过不去人!”
“理论上存在可能。”
“理论个锤子!老子实战打出来的!”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就这样趴在巨大的地图前,为了许多年前一场演习的某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一个声音洪亮,指手画脚;一个语调平稳,引经据典。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生机勃勃的菜地和斑驳的地图上。
争了半天,谁也没说服谁。
高梁气呼呼地直起身,叉着腰:“不跟你争了!老子浇水去!”说着,拎起旁边的水桶,走向菜地。
顾一野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却牵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他重新坐回石凳上,端起那杯被高梁喝过的、已经微凉的茶,浅浅抿了一口。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高梁哼着不成调的老军歌浇水的声音,和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
过了一会儿,高梁浇完水,又溜达回桌子边,看着还在沉思的顾一野,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喂,晚上想吃什么?黄瓜炒鸡蛋?还是豆角焖面?”
顾一野从地图上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都行。”
“那就豆角焖面!”高梁一拍板,“老子种的豆角,绝对好吃!”
说完,他也不等顾一野回应,又背着手,哼着歌,巡视他的菜园子去了,那神态,俨然一位检阅自己部队的将军。
顾一野看着他在菜地里穿梭的背影,目光掠过那些长势旺盛的蔬菜,又落回面前复杂的地图上,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与温和。
硝烟散尽,归于田园。菜园子与作战图,粗茶与争论,构成了他们褪下军装后,最寻常,也最珍贵的日常。
这,便是他们用半生峥嵘,换来的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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