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练场上的那一摔，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在几个人的心间持续扩散，无声地改变着一些东西。
顾一野依旧是那个顾一野，训练、学习、研究战术，一丝不苟，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能隐约感觉到，周围注视他的目光，变得多了，也复杂了。
最明显的是高梁。
他似乎跟顾一野铆上了劲，顾一野跑五公里，他就要跑十公里；顾一野障碍训练成绩优秀，他就一遍遍加练直到超越；顾一野在图书馆看军事理论，他哪怕坐着打瞌睡也要霸占对面的位置。
此刻，高梁就坐在顾一野对面，脑袋一点一点地，面前摊开一本《步兵进攻战术详解》，书页都快被他无意识攥紧的手揉烂了。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强行睁开，掠过书页上方，落在顾一野低垂的眼睫上。那双眼睛专注盯着书本时，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清冷又迷人。
顾一野翻过一页书，声音平静无波：“高梁同志，如果你对这本书不感兴趣，可以去操场进行你更擅长的体能训练。在这里打瞌睡，会影响我看书的光线。”
高梁一个激灵，瞬间清醒，恼羞成怒地压低声音：“谁、谁打瞌睡了？老子在学习！就许你看，不许我看？”
顾一野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却让高梁觉得脸上有点烧。“你的书拿反了。”他淡淡说完，便重新低下头，留下高梁一个人面红耳赤地慌忙把书正过来，心里把顾一野骂了八百遍，可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瞟过去。
这种笨拙的、带着刺的靠近，几乎成了高梁的日常。
而张飞的关心则要细致和隐晦得多。
他会默默地把炊事班多出来的一个鸡蛋放进顾一野的餐盘；会在顾一野夜里站岗时，“恰好”巡查路过，陪他站一会儿，塞给他一颗揣得温热的水果糖；会在战术复盘后，找到顾一野，用他朴素的带兵经验，一点点掰开揉碎了讲那些顾一野可能不屑一顾、却又切实有效的“土办法”。
“一野啊，打仗不光要看地图，还得看人心。”张飞看着身旁身姿挺拔如小白杨的年轻士兵，语气温和，“你得知道你的兵在想什么，怕什么，要什么。就像你现在这个计划，是好，但太险，下面的兵跟不上你的思路，执行起来就要出问题。”
顾一野微微蹙眉，他在思考。月光洒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让他平日里锋利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些。
张飞看着他思考的样子，心里那片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动了。他几乎能想象到这颗聪明的脑袋里正在如何高速运转，这种认知让他产生一种混合着怜惜与骄傲的情绪。他忍不住伸出手，想帮顾一野拂去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枯叶。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那肩膀的瞬间，顾一野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微微侧身，避开了。
“谢谢排长，我明白了。”顾一野的声音依旧礼貌而疏离，“我会考虑士兵的接受度。”
张飞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有些尴尬地收回，插进裤兜里，握紧了那颗原本想给顾一野的糖。糖纸窸窣作响，像是在嘲笑他逾矩的心思。“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早点休息。”他几乎是仓促地转身离开，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顾一野看着张飞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能感觉到张飞的善意，但这种过于细致入微的关怀，有时会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这股压力，不仅仅来自张飞。
连长秦汉勇也开始更多地“关注”顾一野。这种关注体现在训练场上更加严厉的要求，体现在战术讨论时点名让他发言，也体现在……此刻。
“顾一野，你留一下。”
连部办公室里，秦汉勇叫住了准备离开的顾一野。其他人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坐在一旁看似翻阅文件，实则竖着耳朵的团长宋建设。
“你上次提出的那个关于班组火力配系改革的建议，团里很重视。”秦汉勇看着站在办公桌前，身姿笔挺的顾一野，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但是里面有几个细节，过于理想化。比如这里，轻机枪的转移速度，你考虑过复杂地形下的耗时吗？”
顾一野眼神一亮，像是终于找到了能讨论问题的人，立刻上前一步，俯身指向铺在桌上的地图和方案，开始详细阐述他的数据和推演依据。
他靠得很近，身上那股清爽的、带着点皂角香的气息隐隐传来。秦汉勇的呼吸几不可闻地窒了一下。年轻人的侧脸就在他眼前，皮肤光洁，鼻梁高挺，因为专注，薄唇微微抿着，透出一种禁欲般的吸引力。
秦汉勇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敲击着，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方案本身。他发现自己有些难以集中精神，顾一野的逻辑清晰，言辞精准，但他听着听着，目光却总会飘到那随着话语偶尔滚动的喉结上。
“……所以，我认为在预设阵地的前提下，三分钟内的转移是完全可以实现的。”顾一野结束了他的论述，抬起眼，正好对上秦汉勇有些走神的目光。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
秦汉勇心里一跳，迅速移开目光，看向方案，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嗯，理论上是这样，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你的想法，我会再向团里详细汇报。”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向我报告。”
这话里带着明显的青睐和……独占意味。
一直没作声的宋建设此时合上了文件，发出轻微的响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看不出深浅的笑容，目光在秦汉勇和顾一野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顾一野身上：“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不过，部队是一盘棋，个人再突出，也得融入集体。秦连长爱才，你也要懂得珍惜机会，多向连长学习，嗯？”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像是在提醒顾一野，又像是在点秦汉勇，更像是在宣示自己更高的“所有权”——他宋建设，才是能决定这块“璞玉”最终如何雕琢的人。
顾一野敏锐地感觉到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张力，但他将其理解成了上级对下属的正常关注与告诫。他立正，敬礼：“是！团长！连长！我会努力学习，融入集体！”
他的回答标准而规范，带着新兵特有的青涩和认真，反而更勾起人心底的某种欲念。
看着他离开的挺拔背影，办公室里的两个男人心思各异。
秦汉勇松了松领口，觉得有些燥热。
宋建设则重新拿起文件，嘴角的笑意加深，低声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秦汉勇听：“是个好苗子，就是太招人了。得看紧点。”
秦汉勇心头一凛。
而在这场无声的波澜之外，姜卫星依旧进行着他一个人的、秘密的仰慕。
他的素描本上，顾一野的画像越来越多。看书的顾一野，训练的顾一野，站岗的顾一野……他甚至凭着记忆，画下了那天顾一野从单杠上摔下时，被高梁和张飞同时扶住的瞬间。画面上，顾一野微微蹙眉，带着一丝脆弱的美感，而旁边两个男人的手，在姜卫星的笔下，却仿佛带上了某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他画完，看着画纸上那个被众人无形“包围”的顾一野，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知道自己渺小如尘埃，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用画笔记录下那个人的光影。他小心翼翼地把本子藏好，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甜蜜又心酸的秘密。
夜晚，顾一野独自一人在水房冲洗。冰冷的水流划过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身体，带走白天的汗水和疲惫。他闭着眼，任由水流冲刷着黑发，脑海里还在复盘着白天的战术推演。
他没有看见，水房窗外，高梁咬着草根，眼神晦暗地盯着里面朦胧的身影；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树影下，张飞驻足片刻，最终还是默默离开；他更不知道，连部二楼的窗口，秦汉勇和宋建设，正隔着夜色，目光复杂地投向这个方向。
于无声处，暗潮汹涌。
他像一颗不自知的明星，引力强大，吸引着周遭所有的环绕与注视。而这片名为军营的星空，因他的存在，正在悄然改变着运行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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