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梁的误解与失落,像一根无形的毒刺,深扎在顾一野的心头,日夜折磨着他。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处理着分队日益繁重的训练和边境轮换任务,但内心的煎熬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一边是汹涌的爱意与悔恨,另一边是宋建设冰冷的警告和高梁需要“静养”的现实。
他不敢再去医院。他怕看到高梁那双失望的眼睛,更怕自己会在那种目光下失控,说出不该说的话,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他只能通过张飞和其他偶尔去探视的队员,零碎地了解高梁的恢复情况——身体在慢慢好转,但人变得沉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插科打诨,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郁色。
这种郁色,如同实质的鞭子,抽在顾一野的心上。他知道,那是他的“冷静”和“分寸”造成的。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率先按捺不住了。
不是高梁,也不是秦汉勇或宋建设,而是——姜卫星。
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尖刀分队结束了一场夜间协同战术演练,队员们带着满身疲惫和尘土返回营区,各自解散洗漱。顾一野照例落在最后,他需要检查装备入库情况。
当他独自一人走向器材室的路上,经过营区后方那片用于模拟巷战的废弃建筑区时,一个身影从阴影里闪了出来,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姜卫星。
他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身上还穿着作训服,脸上带着紧张局促的红晕,双手紧紧背在身后,眼神躲闪,却又鼓足了勇气般,直直地望着顾一野。
顾一野停下脚步,微微蹙眉。他对这个总是躲在角落里、用画笔偷偷记录他的年轻士兵印象不深,只知道他性格内向,训练还算刻苦。
“姜卫星?有事?”顾一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但依旧冷淡。
姜卫星被他这冷淡的语气激得瑟缩了一下,但想到怀里揣着的东西,想到那些日夜积累的、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情感,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不是枪,不是武器,而是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素描本。
“副……副队长!”姜卫星的声音因为紧张而结巴,带着颤音,“这个……这个给你!”
他将素描本不由分说地塞到了顾一野手里,然后像是完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呼吸急促地看着顾一野,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炽热。
顾一野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手里这本沉甸甸的素描本,封面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长期摩挲留下的痕迹。
他疑惑地看了姜卫星一眼,在对方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注视下,迟疑地、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
素描本的第一页,用极其细腻写实的笔触,画着一个年轻军人的侧影。那人微微低着头,正在阅读文件,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俊专注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垂落,鼻梁挺拔,唇线微抿——赫然就是他顾一野自己!
笔触之熟练,神态捕捉之精准,仿佛作画之人已经对着这个侧影,描摹了千百遍。
顾一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沉默着,继续往后翻。
第二页,是他在训练场上奔跑的身影,动态感十足,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
第三页,是他站在障碍场边,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
第四页,是他深夜在学习室,台灯下安静的睡颜(显然是被偷偷观察到的)。
第五页,是授勋仪式上,他佩戴勋章时,那平静却耀眼的瞬间。
第六页,第七页,第八页……
一页又一页,全是他的画像!
看书的,训练的,站岗的,思考的,微笑的(那笑容极其罕见,却被画笔牢牢抓住)……从各个角度,在各种场景下,他的身影填满了厚厚的素描本。有些是完整的全身像,有些是专注的特写,有些甚至只是几笔勾勒出的、在人群中的一个模糊背影,却依然能让人一眼认出是他。
越往后翻,顾一野的手指越是冰凉。
这不是普通的仰慕或记录。这每一笔,每一划,都浸透着作画者浓烈到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情感——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藏,一种卑微的仰望,一种深入骨髓的迷恋和……爱慕。
翻到最后一页,没有画像,只有一行用铅笔认真写下的、略显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字:
“顾一野同志,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将姜卫星那紧张到几乎要晕厥的表情和顾一野骤然苍白的脸色,照得清清楚楚。
顾一野握着素描本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年轻、冲动、却捧着一颗滚烫真心的士兵,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震惊?有的。他从未想过,除了高梁,还会有别人对他抱有这种……感情。
荒谬?也有的。在这种时候,在他和高梁的关系陷入僵局、自身难保的时刻。
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他?
姜卫星见他不说话,只是用那种冰冷的、看不出情绪的目光看着自己,心中的勇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泄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慌和羞耻。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惹他讨厌了?
“副……副队长……我……”他语无伦次,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什么都比不上高队长……我只是……只是控制不住……想让你知道……”
他提到了高梁。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一野心中那扇压抑着所有情感和痛苦的闸门!
高梁失望的眼神,高梁苍白的脸,高梁虚弱地问“你没事吧”,高梁闭眼前那一声失落的“嗯”……还有他自己那些无法说出口的爱意、悔恨和挣扎……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姜卫星这莽撞而真挚的告白,彻底引爆!决堤!
“你知道什么?”顾一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尖锐的冰冷和怒意,打断了姜卫星的话。
姜卫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呆了,怔怔地看着他。
顾一野上前一步,逼近姜卫星,月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里面翻涌着姜卫星从未见过的、复杂而痛苦的风暴。
“你知道他为了我差点死了吗?”顾一野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你知道我现在连去看他一眼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给他带来麻烦吗?你知道我他妈每天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有多难受吗?!”
他猛地将手里的素描本摔在姜卫星的胸口,本子散落开来,画着他各种神态的纸张飘散了一地。
“喜欢?你以为喜欢是什么?是不顾后果的冲动?是躲在暗处画几张画就能解决的事情吗?!”顾一野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积压了太久的压力、痛苦、自责和爱而不得的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错误的宣泄口,尽数倾泻在了这个撞上枪口的、可怜的告白者身上。
“你什么都不懂!就不要在这里添乱!”
姜卫星被吼得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出。他看着散落一地的、承载了他所有青春爱恋和秘密的画纸,看着顾一野那双充满了陌生怒火和痛苦的眼睛,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了。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他不仅没有得到回应,还彻底毁掉了自己心中那个完美、冷静、遥远的形象,也……玷污了那份他自以为纯洁的感情。
“对……对不起……”姜卫星哽咽着,再也无法面对这一切,转身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开了,消失在黑暗的废墟阴影里。
顾一野站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刚才那番失控的爆发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画着自己画像的纸张,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破碎的蝶翼。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几张画纸,打着旋儿,飘向未知的黑暗。
顾一野缓缓地蹲下身,拾起脚边最近的一张。那上面画的是他站在界碑旁,望着远方的侧影,眼神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一丝迷茫的孤独。
他看着画中的自己,又想起刚才姜卫星那绝望哭泣跑开的样子,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懊悔和空虚感,席卷了他。
他做了什么?
他把对自己的愤怒,对处境的无助,对高梁的愧疚……全部发泄在了一个无辜的、只是单纯喜欢着他的年轻人身上。
他和他所厌恶的、那些用规则和权力压迫着他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月光无声地流淌着,照亮他苍白而疲惫的脸,和满地的狼藉。
星河依旧璀璨,却照不亮他内心此刻的混乱与荒芜。
高梁的界碑尚未跨越,他又在自己的周围,立下了一道新的、由伤害和悔恨筑成的围墙。
无人区的风,吹过废墟,带着呜咽般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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