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天台共进午餐之后的周日,手冢国光第二次拜访了朱川的家。
站在门前时四周萦绕着一些难以觉察的忐忑,手冢花了几秒去整理,他屈起手指叩门,很快听到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打开,朱川舒展的眉眼从门背后露出来,“来啦——”她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长。
按照学校的统一规定,期末考试结束之前网球部周末的活动只剩下周六上午强度适中的体能训练和专项训练,下午和周日不再有统一安排。
因而当朱川挡在天台铁门前不放他离开并且问“所以手冢周日会有空,对吗?”时,他诚实地回答了“是”。
本就是既定事实,没有什么好隐瞒。
手冢答得很干脆,随后便耐心安静地等待,他料想朱川定是有求于他,也知道朱川不会客气或扭捏,她不会羞于启齿自己的所求。
“那……手冢周日可以来我家吗?”果然,她笑得云淡风轻,没有停顿太久,很快接着说道,“教教我国语吧,好不好?”末了还要故意补上两句——
这可关系到我们班的平均分啊班长。
求你了,我做曲奇报答你。
“……”手冢不禁语塞。
一棒一枣,他之前怎么没看出来朱川茧里用起威逼利诱的手段竟这样得心应手?
他皱起眉试图推辞:“国语我也并非那么擅长,我可以问问看大石有没有空帮……”
“那数学?”
“……”看来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捉弄自己。
由是,生出了这番拜访。
朱川将客用拖鞋放到手冢脚边,他没有动:“所以决定好了吗?”反而没头没尾地问道。
“嗯?”朱川迷惑地仰起头,望向男生的脸庞,试图替这哑谜找寻些线索,却没想到这竟然是出自手冢国光口的一句调侃话——
“是要学国语还是数学?”
[11]
茶几是已经收拾好了的,杂物一概被清理个干净,台面正好可以容纳两人将所有学习材料摊平,连房间的温度都好像正适宜。
手冢在她的对面坐下,自己方才那个问题的回复这会儿揭晓了答案。她递来一本黄色封页的软面抄,手冢这才意识到,朱川对学习的准备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充分得多。
那是她自己的错题集。数学老师木津对此并无要求,只让大家归类好做过的试卷,闲暇有空时可以多加翻阅。
朱川却考究地将题干全都誊抄了一遍,且排版精致,字迹工整,各色圆珠笔和高光笔将功能区分地一清二楚,重点突出,属实赏心悦目。
“你似乎很擅长做这类归纳总结的事。”手冢翻了几页,说道。
朱川则垂着眸轻轻浅浅地笑了声,“没有啦。”她懒懒地趴到桌上,“这只是我的爱好而已。”
——“我不认真啦,是我的爱好。”
她的话语与记忆中的某一个场景微妙地重合了。
朱川的视线原本跟着他的手指在错题集上兜兜转转,他却突然像是出了神,抬起头来直白地投来注视,手上不再动作。
女生眨了眨眼,意识到了他的反常,诧异地看过去,视线不期而遇,两人无言地相对着。
周场的空气变得又干又涩。
“手冢?”是朱川出声打破了尴尬的寂静,她支起一只手撑住下颚,“是有什么想说的吗?”好整以暇地等待对方发问。
手冢微顿,继续延续着沉默。他确实有一个疑惑,事关朱川无人知晓的秘密。
关于朱川的谣言很多,流言蜚语似乎格外青睐她,一则以她为主角的暧昧传闻从高一至今还在被作为窃窃私语的谈资。
但他并不是习惯参与捕风捉影的人,他与朱川也远不是可以分享此类事情的关系,他不该……
“手冢。”她却忽然唤了他的名字,眯住眼睛笑了。像是欣然允诺了他的僭越,甚至都尚未可知他的冒犯将到何种地步。
手冢被她的态度蛊惑,心下一跳,鬼使神差地张了口:“高一的时候。”
“嗯?”
“……铃木老师。”
朱川的神情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果然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剩下的话似乎不再需要继续问下去。
朱川轻易地领会了其中所指,了然地牵了牵嘴角。她深切地注视着他,眼中不见悲喜,却在长久地思忖后叹了声气。
她拿起一支笔,在指间轻巧地穿梭,她低垂的睫毛像羽翼颤动着,仿佛因为被撕开了伤口窥探而疼痛不已,却同时又仿佛如释重负,好像她早就需要一个契机与谁谈论起这个话题,而是他第一次给了她自白的机会。
“我没有哦。”哒,水笔应声掉落到桌上,没有笔盖,毫无阻碍地滚到了手冢的手边。就听她轻声道,“我没有和铃木在一起。”
他抵住那支笔,皱起眉。
[12]
高一时,学校里来了一位国语实习老师,姓铃木。
铃木实习代课现代文赏析,才华横溢,观点新颖,语言轻松风趣,最重要的是温柔帅气,一度是全年级女生倾慕的对象。
可他偏爱独处,从不接受他人的邀约,连办公室里年长他的教师们叫他一道吃饭,他都从未有过松口。
更别说女学生们了。
铃木对那些赤条条的示好油盐不进。最初几周,一众人曾将他在宿舍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拨开涌到他身边的人群,友善疏离地说着“大家该回去了,快上课了”,再多一句寒暄都没有。
然而这样的铃木,却唯独对朱川特殊。
手冢是记得的。
——“我不认真啦,是我的爱好。”“诶……真是有意思的爱好。”
他们变得熟稔便是从那次下课后的这一问一答开始。
铃木自那之后的每节课上都会寻一个问题叫朱川,对答如流时不吝赞扬,一筹莫展时则悉心指导,手冢国光不善于分辨少男少女的罗曼史,然而即便是他,也不由得对带着午餐主动坐到独自一人的朱川身边含笑与她交谈的铃木侧首。
再后来,学生间的口口相传变得不再稀松平常。
有人说朱川和铃木开始了约会。尽管铃木戴着一顶遮得住半张脸的鸭舌帽,却还是被发现他与朱川并肩走在校园外的商店街上;还有人声称曾听到铃木邀请女生在周末一起去图书馆消磨时间,虽然朱川的回复并没有被披露,可是谁会拒绝铃木呢?
而关于他们的传言不知不觉中演化出了另一个版本:朱川茧里不知恬耻地“引诱”了铃木。
两人发展了超越师生之上的关系,她撒泼哭闹着强迫男人与她交往,甚至还以性命为要挟,逼得铃木心力交瘁。
恰好有几日的铃木看上去郁郁寡欢,眼下乌青一看便是受失眠困扰,而那几天朱川又恰好以感冒为由请了病假,巧合加于巧合却不被信服,便更加坐实了铃木关照朱川却反过来被骚扰的事实。
[13]
“谣言不是空穴来风,这点我是同意的。”
朱川轻巧地从男生手里取回错题集,重新拾起一支木质铅笔,翻开了其中一页。她看起来并不在意袒露秘密,说着这些的时候还在笑着。
“铃木喜欢我的笔记,对此感到好奇,所以笔记是第一个话题。交谈起来,他和国语课上一样总能一语中的,三言两语问出了我的迷惘,他乐于聆听,也擅长调解,对话自始至终都很愉快。”她停顿了一下,“所以我们约会过两次。这是真的。”
朱川浅浅地笑着,她的眼睛不闪不躲,像是故意想听手冢说话,径直望向他的眼底。
然而手冢未作反应,只安静地看着她,到这里都与那些谣言别无二致。
朱川又笑了,大约是觉得有趣,一只手托着腮,她突然话锋一转。
“但是铃木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手冢冷冰冰的表情终于被她撬动出了裂痕,女生知道他的诧异从何而来,不如说这番话语任谁听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们听到的版本都是我缠着他吧。”朱川扬了扬眉,毫不避讳地道。
可惜现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哦。
“约会两次就可以知道了,合拍与否,喜欢或不是。”她狡黠地吐了记舌头,“——我不喜欢铃木,很早就拒绝了,我们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朱川停了下来。她觉得脸颊酸涩,感到有些疲惫,于是干脆不笑了。
“但是你会相信吗,手冢?”
她轻飘飘地以一句发问作为结尾,随后她看到手冢越发不善的表情。
没来由的直觉告诉他,朱川没有撒谎。
那些广为流传的所谓“真相”无一例外都是恶毒的诽谤。别有用心的人制造了谣言散播了出去,流沙一般吞噬着她,将她置于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
“既然没有,你为什么不澄清?”他没有直接作答,却已然默认。
太过火了。
他感到无比不齿,并急于想将莫名的焦躁借由他的提问推还给朱川。
朱川无奈地叹了声,不以为然:“我向谁说呢?”
她摊开手,铅笔轻轻落了下去,和她眼里的释然一道。
“向同学?”她说着露出了嘲弄,“你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捏造这样传言吗?”
手冢愣怔。
因为他们都喜欢铃木。
“没有人会为我辩护的。大家崇拜他,将他神化,争先恐后地要把他塑造成受害者呢。”
“至少应该尝试。”真相与真实不加以发表只会更加被埋没。
“然后被用更加激烈的言语报复攻击。”朱川仍旧很平静,置身事外一般陈述着一件事实,“我试过的。”她道,“你听见过吗,手冢?”
“……”他无言以对。
自己一贯以无意对他人的人生评头论足为由选择对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报以漠不关心的旁观者态度,是不是某种程度上也正在将她往深处推。
“对老师说?”
“那时候他没多久就会去银华任职了。如果我们在那之后交往,其实不会太容易被发现。”朱川却果断地摇了头,她回答得很快,似乎正在复述一个操练了无数次的答案,“铃木刚毕业不久,他有光明的前程和未来。如果我因为希望有一位老师站出来为我主持公道而把一切托盘而出,那他怎么办?”
即使是实习老师,与学生发展暧昧关系也足以成为履历中的不可磨灭的污迹。
“他确实帮助了我很多,也并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事。我只是没有对他抱有恋爱情感,但我不想那样对他。”
手冢反驳:“你也有你的未来。”
朱川一顿,竟愣住了。
她从没有预料过这样的回答,一时无言,不上不下地半张着口,茫然攀上了她睖睁的眸。
半晌,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朱川偏过头,视线越过拉起一半的窗,投向了远处茂密的一片葱绿。
“我的未来啊……”她喃喃地重复着,却再没有话继续。
她的未来。
难道她没有想过吗?
手冢望着她,忍不住揣摩起她未尽的话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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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刽子手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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