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中的学徒要努力学习生意中的各种克制,翩翩少年要训练“柔道”,新过门的媳妇要在婆婆面前知书达理。
这是传统日本人的修行。
若是在训练之初,不能适应这种严格限制而试图躲避这类修养训练,那些严厉的父亲便会教育他们说: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不修身养性怎能体会真正的人生?若是现在因为怕吃苦而放弃修行,那将来你一定有一天会后悔。要是因为你的品行修养不够而被世人议论,我可不会为你袒护。”
一把宝刀必须保持光亮才能锋利,一个人也只有能对自己的行为后果负责才配得上是一个合格的人。
这些,用日本人自己的话来说,修养锻炼就是让自己“身上的锈”渐渐磨掉,只有这样才能够成为一把锐利的宝刀。
然而,准皇后却把皇帝的刀…
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
……
山崎抬眼望着正殿的屋顶,上面的柏树皮葺得厚厚的,又重又暗,被云挡住月的夜,它似是要逼仄过来一样,阴森可怖。
听到廊道上传来“咯哒咯哒”的声音,她转移了视线,只见真田已经换好了和服,一步步朝她走来,他步履沉着,但真田看向山崎的眼神像是带着刀似的。
但是,看到这副表情,山崎却是满意到忍不住发出轻笑。
刚才他又在搞什么修炼,劈什么稻草,山崎多次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无果。无可奈何的,她把给他准备的大惊喜提前爆了出来。
“我告诉了柳生葵,你和我是有婚约的。”
持刀的真田矍然一惊,转头看向山崎时,她那副得意的脸使他不禁将刀握的更紧。他已无心修炼什么无我之境了,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是雷打也不能动的,他还是要衣服才能接客…
然而,待他换好衣服后,山崎已经不在原地了。于是,他像是她寻自己侄子和她弟弟那样,他绕着自家宅子转了一圈才找到那个让人火大的大小姐。
看到真田脸上的愠色,山崎挑眉笑,“怎么样?绕着自家应该不会晕头转向吧?”
大概是在报复他上次突然将那两个孩子吓走,害的她要重新找的怨气,而明知她是在报复自己的真田无心和她延展这个话题。
他的眼神里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
她怎么敢的。
原本真田还在纳闷,为什么这几天柳生葵看见他时能不躲了,浑像是看不见他一样。
原来…是有人把自己的月亮关了灯。
一时间,他对山崎由纪的存在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眼底的排斥丝毫不掩饰。
山崎奉他一声冷笑,“你在不满什么?”
当然是她,但她没有给真田说话的机会。
“我是替你说了真话吧?”
山崎知道柳生葵曾追求过他,也大致理得清两人的个性,能想到真田直接拒绝她时会说些什么,但那是他的口是心非,山崎都知道。
因此,她更觉得,自己之前是承蒙真田对爱恋的回避状态才丢了脸的——如果他不是那样恪守传统的人,她早就可以从这场无聊的任务中抽身…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真田问。
与山崎想象的不一样,真田居然没有发火,料想他应该是刚才绕着宅子转累了,火气都没了,山崎冷哼一声。
“理由?什么理由,我没有什么理由供你批评的。”像是预判了真田下一步的她轻笑,“来做个交易吧真田君。”
她先说出报酬——自己向父母提出反抗。
又说出条件——真田去表白。
难道她打算来一出窦娥冤?
听到山崎说出自己给他安排好了时间地点,真田真觉得,她怕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任人摆布的人偶。
事实也正是如此。
她打算在自己订购的画回来时使唤柳生葵去搬画,在那之前,还要把所有的人清扫一空,好给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
“那个时间应该选什么花才完美呢…”
她绞尽脑汁左思右想时,真田冷声驳道。
“够了。”
他在生气,应该不是生被未婚妻推走的气,而是一种被侮辱了的气。
“我是不会干这种卑劣的事情的。”
“哈?”山崎觉得不是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就是活久见,终于看到真·大男子主义出现在眼前,“难不成,你是觉得主动告白会很丢脸?”
“……”真田紧攥着拳。
没有这样想过,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反驳她。
“嘁。”意识到自己玩笑过头的山崎,蹙眉低声道,“和你说话像是和行尸走肉说话似的…”
如同已死而活着一样。
这话若对一个武士或禅师说,他们应是会欣喜若狂的。
因为,“服从上级”是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终生的课题。若是能够将心性修炼到能够身心分离的虚无状态,则意味着自己达到了“圆寂”的境界,变相的,也算是精神自由了。
至少,对于能够幻想出一堵嵌着很多总是盯着自己,且随时准备展开批评的眼睛耻墙的传统日本男儿来说…是这样的。
面对眼前这个从小接受这种教育的少年,若不是曾看到他远超于同年龄段少年的刻苦勤奋和克制理性,山崎由纪是不会对真田产生刹那心动的。
可以说…对于真田弦一郎,山崎由纪一半欣赏一半讨厌。欣赏他做事时一丝不苟的样子,讨厌他固步自封的倔强。
初见到这个要与自己命运绑在一起的少年时,山崎也有种‘就当自己死了吧,也不算太差’的想法。
但山崎由纪需要爱,真正的爱,不会让人彷徨的爱,像是…柳生葵所拥有的那种。
她也知道,自己的父母给不了,眼前的男孩也是。若是和他们一同给自己套上服从的枷锁,她的骄傲便也会一起消失掉,最后,只能被动地变成一个善妒的怪物。
“你真的打算一辈子这样过?”山崎说时,透着对自己人生的惶恐。
两人是绑在一起同一根线上的蚂蚱,若是真田弦一郎再不醒醒,她怕是真的要跟他一起‘殉情’了。
不过,是各殉各的……
“我会请求父亲收回成命的。”
晚风吹动竹林,声音和真田的话音一样沙哑,山崎由纪听到后却是傻了眼。
‘儿子要想给父母提意见那就如同在和尚头上找头发,根本不可能。’
若不是她听错了,就是那则民间趣语错了。
山崎由纪更相信前者。
“你说什么…”山崎蹙着眉,没有欣喜。
真田沉静的眼神落在她那张不再骄傲的脸上,眼神复杂。
对于山崎由纪,他也有自己的理解。
那种理解,不止于她嚣张跋扈的外壳,真田曾听过自己祖父提过…
“是个可怜的孩子啊,不到两岁便被父母留在美国,要不是惠子…”
那位叫惠子的婆婆,似乎是他祖父的初恋,真田无心多问,也不能多问。
只是知道,命运是这样转着的,像一种戏弄——一代人真切的遗憾,想要通过后代实现真切的弥补
简直是虚妄。
规矩叫人像是拉磨的驴,眼睁睁看着自己珍惜的一切被磨的稀碎,心里也会有过冲动,想要迎着鞭子走的慢些,磨的轻些。可若是自己卸了磨,明白再无回转余地时,瞥见下一个套上缰绳的慢了几步,也会忍不住想要冲它嚎叫几声——太松懈了。
生来如此便对么?
真田弦一郎也曾有过怀疑,但他又岂能说自己的长辈不对…那是忤逆。
就在这样的秩序下,除了对柳生葵的愧疚,他又徒增一种愧疚——对山崎由纪的。
惠子婆婆逝去以后,山崎由纪才带着那封含有寄托的信回到了这里。
【再年轻一回就好了,我肯定躲进仁和寺山门的樱花林里装作看不见你,那样就好记不清你的背影,在这样健忘的年纪…】
信,是惠子给真田弦右卫门的,人也是。
惠子对自己无爱抚养出的子女抱有惭愧,因此,她比谁都更清醒地明白山崎由纪的处境。
可她无法劝说自己都没有爱过的儿女去爱他们的孩子,只能委婉托付给她在这世界上唯一曾信任过的人——真田弦右卫门。
山崎由纪并不知情,只以为自己是被卖了。而略知皮毛的真田弦一郎,就这样半推半就的承担起费力不讨好的隔代任务。
当仁王在网球社质问他是不是在庇护山崎由纪时,对柳生葵满是愧疚的真田弦一郎想反驳不是。
可这个想法还未脱口,他自己就先愣住了。
他应该是的。
他应该是要爱着她的,庇护她的,像他祖父叮嘱他的那样。
当那股想要自证的冲动升起时,真田才突然发现,自己离他们的期盼有多远……
他不能留给山崎由纪背影,也不想和她争辩什么,可她不仅先是把自己望着的窗给关了,现在又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告诉他自己想要抽离。
何等荒唐的愿望。
可真田不能告诉她迫不及待避开的命运,到底是为了谁。
只是承诺,自己会去说服父亲。
“为什么?”如了愿的她如此问道。
真田垂眼看着她,淡淡道,“这是债。”
“……”山崎觉得他顽固不灵,看到他转身,她又叫住他,“喂!你是喜欢柳生葵的吧,只要主动告白她肯定会同意的吧?!真是的…如果再不坦诚一点,可是会被那个奇怪的家伙抢走的啊。”
“……”沉默良久的真田蹙眉叹了口气,“又不是比赛。”
山崎也佩服他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出漂亮话,她不管真田的纠正,轻“嘁”一声,“你可不要到最后输的太难看。”
后半句是——丢了她的脸。
她没有说出口,真田的眼神就已经暗下,山崎轻哼一声先他一步走掉了。
大小姐那傲慢的身影彻底消失,真田又独自在池塘边站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她的提议?
还是见父亲时的腹稿?
或许都有。
一声微叹后,他隐入了竹林。
一路上恍惚不已,直到路过家里那棵红垂樱时才止住脚步。
只见春星迷离地点缀着夜空,微茫的月色映在花上,浓密的树枝锁着月光,黑黝黝连成一片。
淡光薄影间,落花点满芳庭,他步行于地,又宛如在天。
天上…他俯视着。
樱花,风,月,所有的一切,像水一样淡,像水一样清,像水一样…流个不停,变化不断。
而他站着,任花瓣拂面。
枝条搓开云雾时,他的眼里倏尔掠过一丝光亮,看着终于露面的月亮,他的眼神难得淡去利刃的锋芒。
“这样呢?是不是合规矩了?”
仿佛听到了柳生葵的声音。
骄傲褪去了,他的眼神带着自嘲的笑意,像是少女捉弄他时般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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