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拉面店门前挂着「贺川」字样的招牌,角落摆放着老式的收音机,清晨的电台播报着关于平成年夏天最高气温的记录预计在这几日会被突破的话题。
昨夜二楼的冷气突然故障了,虽然勉强用风扇撑过了一晚,但我还是没怎么睡好,下楼时连打了几个呵欠。晨跑前我和往常一样在店门口做着拉伸,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便回过头去:「爸爸,一会儿我会路过市场,今天不用吉田叔送货了。」
「那正好跟他把这个月的账一起结了。」脖子里挂着一条白毛巾的男人弯腰把纸箱放下,他起身拉开收银柜的抽屉拿出账簿翻了翻又补充道,「记得把发票拿回来。」
「知道啦。」我随口应答着,低头确认了一遍鞋带。
现在是早晨五点三十六分,夏季的日出时间很早,半边天已经全亮了,但是路灯还没熄灭,头顶云层有些厚,我想今天回来时应该不会太晒。
从家里的拉面店出发,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跑上二十分钟,绕过第一个街口就能到达最近的市场。在海边晨跑是一件令人心情畅快的事情,尤其是整条步道空荡荡的、耳边只有风声的时候,会有一种这个世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感觉。
过去的这些年,我总是这样度过每一个早晨。
返程时我多爬了一段上坡路,立海大高中部的校门就在坡道尽头。瞥了一眼半开的大门,我刚巧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便停住脚步转身,穿着网球部队服的柳生比吕士把手里文库本大小的书塞进背包里,抬手同我打招呼。
「来得这么早?」我算了算自己晨跑的时间,这会儿大约才六点半,要是没记错的话,他们网球部晨训时间应该是七点。
「一年生要负责打扫,今天轮到我值日。」柳生常是单肩背着笨重的网球包,但肩膀又很自然地打开,看起来很挺拔。
「真是有够辛苦的,全国大赛差不多要开始了吧。」我感叹着的同时还在想关东大赛才刚结束了没多久呢。
「冈田早苗同学,我有理由怀疑你在挖苦我。」柳生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时候才会加上敬语完整地念出我的名字,比如说我戳中了他的痛处的时候。又或者是,去年的海原祭他被他的好搭档兼我的好同桌仁王雅治拉来了我们班的鬼屋,在被吓到失去意识时突然发现趴在井边的白衣女子其实是我。
「抱歉我忘记了,高一没有参赛资格,」我摇了摇头,「都二十一世纪了这么不知变通,立海大网球部要与时俱进呐,我的朋友。」
手里的东西很沉,我将装着猪大骨的袋子换到另一只手,抬头看见马路对面正好有车到站,很显然在这个时间点还会在立海大站下车的,想必和柳生一样也是网球部的成员。
放假前我在学生会办公室整理资料的时候,看到了体委会上交的各个社团暑期训练的申请,最早开始的网球部是七点,排球和篮球部都是七点半,而柔道部,也就是我加入的社团,目前刚结束了为期一周的合宿,在大赛正式开始前只需要每天下午到校训练。和传统且守旧的网球部不同,柔道部是一个唯能力至上的地方,所以我今年也会和中学时一样代表立海大参赛。
「真田,早上好。」我主动和走过斑马线的真田弦一郎问好。
「早上好,冈田同学。」他身子站得笔直,朝着我的方向微微点头。
这个人看起来总是很板正,无论是站姿还是走姿,有时候会让我想起师父,当然更多时候还是会想起师父的老对头,反正都是那种超级古板的老头子。
留意到柳生的目光在我的手表上停留了两秒,我随即开口说:「那我就先走了,你们训练加油。」
其实柳生好像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不过我已经提前转身了,以我对他这三年的了解,如果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他一定会再和我说的。只是因为这时候不巧遇上了真田,柳生又是个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所以与其还要考虑在我们话题之外的真田的心情,不如放到之后再说。
难怪仁王总说和柳生做朋友是一件又轻松又憋屈的事情。
「这种人交了女朋友之后,一定会让别人保密的。」
我记得自己听到仁王这么说的时候还附和道:「这到底是什么世纪大渣男设定啊。」
后来仔细一想,柳生确实做得出来。
因为多绕了段路,所以今天比平常回家的时间迟了一些,自然免不了要被爸爸念叨。其实我有时候不太能理解他在拉面上的较真态度,至少在坚持效率至上主义的我看来,他继承店面本质是为了养家,所谓匠人精神可太虚无缥缈了。
冈田哲平,我的父亲,他正式接手「贺川」的那年我刚上小学。四月某天的傍晚,我和同班的朋友约好一起去海边玩,然而我一到家就被妈妈急急忙忙拉上了车,她告诉我说外公不行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晚,我问她什么叫「不行了」,妈妈没有回答我,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分别」,不是单纯的你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而是就算你再想念这个人也永远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回应了。
年轻时候就从上一代那里继承了拉面屋的贺川虎太郎是我的外公,他性格豪爽,比起做生意更喜欢交朋友,认识的人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在少数,师父便是他众多朋友里的一个。不过他们过去的故事我知道得太少了,况且在他过世后不久,外婆也搬走了一段日子,关于外公的记忆便随着时间渐渐淡出了我的脑海。
和师父的第一次见面我印象很深刻,那是外公葬礼的第一天,东京警视厅前警视监手冢国一,就是我的师父,还有神奈川县警察本部前本部长真田弦右卫门,也就是我师父的老对头,他们二位一早便到了佛堂,各自带了不少警界的同僚过来,阵仗很大,我当时特别惊讶,心想原来外公是这么有身份的一个人物啊。
守夜时,那群大人物们聚在正厅里聊天,紧张的气氛里透着点敌对的意味。那会儿的我待在旁边的小室里,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剑拔弩张,因为我一直在尝试和后来成为我最好朋友的人搭话。可惜手冢国光从小就沾了寡言的坏毛病,于是在我说出第三句话却还是只能得到单音节的回应之后,我选择了放弃。
我把正坐在榻榻米上的他拉起身,并说道:「今天是满月,海边风景很好的。」
他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我想手冢可能是认为在守夜时溜出佛堂是一件不太合适的事情,我只好又补上一句:「放心啦,我外公不会怪我们的,走吧走吧。」
「哦。」他应了一声,穿上鞋跟在我后面猫着腰轻手轻脚地穿过庭院。
刚一出门我就奔跑起来,连衣裙的裙摆被风吹得乱飞,可我一点也不在意,只觉得从外公闭上眼到这一刻,我终于有了自由呼吸的机会,外公是个多么洒脱的人,他一定很不喜欢这些繁杂的仪式。
一旁的手冢肯定认为我很奇怪,但是良好的教养让他并没有做出这个年纪的小学生会做的事情,他不仅没有嘲笑我,反而是贴心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了我。
「放心,我可是在海边长大的孩子,这点……」我话没说完突然打了个喷嚏。
「给你。」他见我一脸尴尬的样子,主动上前将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
我说着谢谢,两手伸进袖子里,在海岸边的台阶上坐下。今天是满月,月亮看起来比平时大了一圈,手冢站在我旁边,始终很安静。
「你不坐下吗?」我问他。
「失礼了。」他说。
台阶很窄,他只能和我紧挨着,之后我们肩并肩望着天空,很久很久都没再说一句话。
此时有夜归的船往港口开,船员在用灯和岸上的人交流,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手冢却在我开口之前出了声。
「是在报平安。」他的眼睛里映着灯光。
我跟着念出了船员灯语打出的暗号,船也离港口越来越近了,回头看向他:「原来你也懂这个呀。」
「航海灯语一般都是莫尔斯码,爷……爷爷教过我。」他解释道,只是说话的时候上下牙齿磕碰了一下,我猜他应该是觉得有点冷。
我思量了几秒钟,然后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举过头顶盖住我们两个人,风正好是从后方来的。
我稍微往他那儿又挪了挪,本来两个人就贴得很近,这下我的头直接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有些紧张,身子立刻僵住了,我便笑着说:「这下我们就是共过冷暖的友人了,国光君。」
「叫我国光就可以了。」他也伸手拉着外套,同时低头和我对视。
这么一想,小学时代交朋友总是很容易,只要大方开口就可以。如果是现在的冈田早苗遇到现在的手冢国光,可能一开始就不会去主动搭话。毕竟这家伙看起来就很不好相处,我为什么要腆着脸去示好。
包括当时我想跟手冢的爷爷学柔道,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师父是什么身份,而我又是什么身份,我只是跑过去向他表达了我的想法,如此而已。
可是如果我不开口的话,我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从藤沢的小小道场走出来,成为手冢国一的弟子,承担他对弟子所有的期待,自然也不会变成手冢国光身边唯一能够帮他分担压力的人。
如今我也逐渐明白,我名义上是师父的弟子,实际上是负责均摊火力的工具人。
抱歉,我开个玩笑。
大白天还是不要提到某些人了,我不过回忆了一点小时候的事情,打开电脑就看到我的这位「共过冷暖的友人」传来了邮件。
他说手术很成功,接下来暂时会一边进行复健一边在慕尼黑的学校读书,若是恢复的情况符合预期,十月之后他将开始自己职业比赛的第一站。
实际上手冢国光并不是那种会事无巨细把自己的事情都报告给别人的性格,他之所以会把什么都告诉我,也不单纯是因为我跟他真是那般亲密的友人。
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和家人有分歧却不知道如何善后的十六岁高中生,因为他知道我总有办法把他的事情都转告给师父,而他在离开日本之前根本没有跟师父达成和解,二人的矛盾依然很深,所以他才会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让师父不要担心他。
我果然还是当了他们祖孙之间的工具人。
但看到他在邮件最后写上了「预祝你大赛顺利」的时候,我还是笑了,手冢这家伙多少是有良心的,那我就勉为其难做好这个工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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