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 玉川良雄的回忆录(下)

“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满山捉知了,”白石方丈从大殿踱出,对着我们略施一礼,“想比什么,司令自己选吧。”

“这几个项目,我甘拜下风,不过最近队里在搞大生产,要是换成插秧纺织种土豆,我倒是可以露一手,”司令拍拍金太郎厚实的肩膀,“年后征兵,如果方丈舍得,不妨割爱,送他来队里历练历练。我们现在很缺人呢。”

白石方丈朗声笑道:“这有什么不舍得?我感谢还来不及。”

山里地薄民贫,点不起祈福的油灯,便摆了满地的蜡烛。我们走过殿外空地,穿行于烛火之中,鼻腔充溢着动物油脂燃烧时微带焦糊的香气。司令稳稳捧住手中的签筒,用力摇晃,竹签发出爆裂般的声响,将其中一根挤出。

“身同意不同,月蚀暗长空。风飘波浪急,鱼水未相逢。”阳光穿林打叶,透过纸面落入眉间,“如此晦涩,难道解签也是贵寺收入的一部分?”

签文展开,在大家手中转了一圈,最后才传到我这里。司令问我:“你觉得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会写两首打油诗,逢年过节凑一凑数,哪里能解这样高深的谜题。我也不敢解这样高深的谜题,签顶一撇一捺的“凶”,如同两柄出鞘的剑,明晃晃地刺眼。赶忙向白石方丈求助,却在半途被司令劫了道:“我问你呢,你看他做什么。”

“前两句说的是月有阴晴圆缺,不急此时此刻。”我强定住声,一张纸都揉皱了,“后两句说的是鱼水终将相逢,海潮总会平息。”

汗涔涔的指尖留下了湿漉漉的指纹,一圈一圈,仿佛年轮。司令看看我涨红的脸,望望大家,带头鼓起掌来,说恭喜你,玉川,你出师了。

“听听这话说的。就算是凶签,留在庙里,也就没问题了吧?”他踮起脚,将签文系到高处,对着合抱不来的参天巨木,深深叩首,“看东边的云,明天大概要下雨。还希望天公作美,今年的春耕,我们真是耽误不起了。”

签文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一只灯蛾,振翅欲飞,困于所缚。阳光好像扬起的鳞粉纷纷落下,我眼前眩乱,心中茫然,进退失据。

新历989年暮春,一封急电经星芦大使馆拍往战略指挥部。向来只在众人回忆中出没的名字,终于印为白纸黑字:手冢国光与德川和也受雅里军方支持,潜回釜岛,联合迹部景吾,组建青年独立军,向盖城出兵,与政府军遭遇,初战告捷。

我拿着电报去找司令,他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队里召开高级干部会议,灯火彻夜长明,有人拍桌子骂娘,有人去屋外抽烟。烟圈缓缓上升,罩住了月亮。我悄声问司令,下一步该怎么走。司令说不管如何,迅速备战。

听说近年来,釜岛独立战争和共和国早期外交政策成为历史研究的重点,连带着手冢、德川等人的经历,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很遗憾,关于这一系列作战,其指挥如何高明,时机如何恰当,如何以少胜多、调虎离山,我并不能提供太多有益信息。不过无所谓了,这毕竟只是一份私人的回忆。

我只记得,经雅里全副武装的青年独立军在釜岛东南沿岸迅速推进,克复柄城,转眼之间,便将根据地围得水泄不通。军情紧迫,电报胜雪,发报员手指颤抖,司令不眠不休,负责破译对方密码的仁王长官一支接着一支抽烟。抽到第十五支,前线传来消息,说手冢国光出阵,请求见面一叙。

我问司令官,对方只允许你带一个人,贸然前往,是否不妥?他说怕什么,大局已定,还是说你不愿意和我同去?

他将军务交给切原,在柳长官耳边嘱咐几句,便携我下了山。青年独立军面貌整饬、纪律严明,驻扎根据地外,未碰百姓滴水粒米。手冢将军身姿挺拔如一杆风旗,待我们走到近前,便递出了手。态度很客气,意思是昔日并肩作战,今日也望立海能够支持统一、精诚合作。

“我们准备请你继续负责中部地区,兼任共和国政府民政副部长,继续和德川搭档。纵队这批高级干部,我们也会根据特长,派往不同区域,初步计划,柳进教育部,仁王进外交部,柳生进卫生部,真田……”

司令打断他:“没有真田了。他私自叛逃,已照军法处决。此地消息闭塞,你不知道,也属正常。”

手冢喉头滚动一下,我知道,那是一个久经磨砺的愕然表情。趁着这片刻停顿,司令把那张停战协议翻过来,扣于桌面:“还记得那时在西朗,我编《新釜民报》,你主张学习雅里、搞国家工业化,迹部支持鼓励实业、发展民族资本,针锋相对,堪堪挤在同版。真田对我说,同路人而已,和衷共济一段,总有分道扬镳之时。没想到,最终兵戈相见的,却是我们。”

“迹部支持独立,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同样,我方无意与立海爆发冲突,”手冢让出身后的军事战略图,言下之意是,实力悬殊至此,也没有必要冲突,“我们有强大的同盟,你们有丰富的经验,纵然取径各异,方向却能归一。”

“你强大的同盟已经进驻港口,将釜岛视为它全球政治版图的重要关节。你上台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它签订互惠条约,取得发展工业所需的资本和原料。你觉得这不会变成以身饲虎吗?”

“以釜岛的自然资源、经济条件、战略位置,注定只能夹在大国博弈之间,寻找平衡,为我所用。”手冢把停战协议翻回正面,“想必你也知道,星芦的道路难以复制,我们的选择实在有限。”

我耳畔嗡的一下,垂眼看着司令,司令没有说话,只是拧开了笔帽,然后又轻轻盖上。

当晚,他回到军中,向众人宣布了这个消息:杀人放火受招安。开过玩笑,又说:“手冢的理念我不赞同,但他的人品我很清楚。跟着他,充其量杯酒释兵权,没有性命之虞。你们想留的,可以留下。想走的,也可以走。至于我……”

翌日清晨,权力交接的时刻,最高司令官幸村并未现身,签署协议的变成了柳。据史书记载,他告诉手冢:“幸村已携亲信叛逃。我会将余下兵力清点后上交,以备整编,是追缴还是放行,听凭处置。”

我的确没能亲眼见证这一幕。作为通讯员,我随司令遁入南部雨林,同样按照史书的说法,“负隅顽抗,且战且退”。独立军追得并不紧,仿佛有意留出投诚的余地;我们的人也并不多,在漫长的周旋中,走的走,散的散,最终消耗殆尽。司令一反常态,一个不拦。

新历989年6月21日凌晨,司令从我们驻扎的营地消失,竟日方归。他带回了满兜的水果,枇杷、芒果、黄皮、木瓜、杨桃、火龙果、番石榴、红毛丹,也带回了青年革命军的最后通牒。

水果从衣服做成的网兜里滚落,一个接一个砸在地上。我不停地吃着,吃完一捧还有一捧,鲜血般的果汁从指缝中溢出,沾满我的双手。空气里有酒精的气味,仿佛这些水果未锁进地窖就已经发酵。我吃得面颊酸涩、晕头转向,双眼涨满太阳灼伤的刺痛,甚至拿不稳司令递来的枪。他说:“玉川,你跟我这么久,这是最后的任务了。劳驾也往我胸前系块白布吧。”

想了想,又摇头:“算了。你这样的手,还是少沾一点血吧。”

如同刀刃剖开石榴,子弹从他的胸前没入。晚霞般明亮的血花浸透了司令的领口,仿佛他的身体与将军的身体重叠起来,命运绕日飞行一整年后,终于追至面前。

阳光与他交臂而过。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手冢说,夹缝里求生存,是釜岛的宿命。然而从地图上看,大陆也不过是漂浮的岛屿。”

我也按照命令,完成了他交付的最后一件事:烧掉了他的衣服、他的物品、他的身躯,他摘来的不曾吃完的水果。我们驻扎的营地在火光中通体透明,晶莹如石榴,芭蕉叶与橡胶林,红毛丹和火龙果,茎脉根须,花果籽粒,闪烁着动人心魄的光彩。浓烟滚滚,升入长空,是夜化作大雨,倾盆而下,掩盖了我离开的痕迹。

多年以后,我还在黑暗中等待电影开始的铃声,等待脑后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在眼前撑开四方雪白的空间。我行将启程,身体留在黑暗的原地,灵魂跟随音乐的指引,沿着唯一的甲板,进入崭新的世界。为了到达那里,我们掌心相握,流出的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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